然而,任何一名稍有官场常识的人,都不会不明白,张勋的这一反常举措冒了多大的政治风险。因为徐世昌是人人皆知的袁世凯的密友。那么,张勋宣称自己与徐世昌感情笃深,无疑就是宣称自己入了袁党。这正好证实了摄政王对他的怀疑。在北京,连一些原本巴结袁世凯惟恐不及的人,这时都躲得离袁世凯远远的,避之如瘟神。袁世凯被逐离京时,到车站送行的只有一个学部侍郎严修和一个没有官职的幕僚杨度,使得袁世凯深感世态炎凉,人心之不古。而张勋本来并非袁氏亲信,却在这非常时刻自己跳出来显示了他与袁党分子的深交厚谊,这岂不等于送肉上砧?然而,这却正是张勋其人的固有本性。如果人们还记得他冒险拯救苏元春的故事的话,也许就不会为他这回的举动感到惊奇了。更何况除此之外,他便无从逃离奉天,躲避锡良的刁难。
然而,此刻的形势,已远非昔日打救苏元春之际可比。他一脚还刚跨进北京城,紧接着锡良的小报告就飞到了摄政王手里。摄政王本来就对张勋不放心,这回他的怀疑被证实了,他当然不能放过这个狗胆包天的蠢家伙。但他却向来是个志大才疏、优柔寡断的软蛋。他深知隆裕太后对张勋恩眷甚深,不经请示隆裕,他又不敢轻易处置这个家伙。因而,他只好电令锡良先催他返回奉天再说。于是,张勋回到北京还不出一个月,便一连接到锡良三封催他回奉天的电报。这显然是一个不祥之兆,一般在没有紧急战事的情况下,一位总督哪会如此急着催促一名明显是和他闹着意见的提督回到自己身边去?
这一来,张勋愈益感到事态严重了。如不回去,必然落下抗上违命的把柄,正好被人借故宰了。如若回去,岂不重又进了锡良装下的老虎笼?无奈,他只得去求见摄政王,试图说明他和锡良不合的原因,并请求调动地方。但摄政王竟拒绝接见他。他立刻便明白了自己的天真。既然锡良早已和摄政王串通了要整他,还能指望摄政王帮他什么忙呢?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他,那就是隆裕太后。好在摄政王这时还没来得及更换宫廷禁卫,张勋得以凭着昔日宫禁长官的身份,借给隆裕太后请安的名义,长驱直入,见了太后,倒头便拜、痛哭流涕,大喊救命。
隆裕太后本是一名只懂皇室家规而并无什么政治头脑的感情型妇道人家。她一点不漏地继承了慈禧的蛮横而却远不及慈禧的狡诈而多智。听了张勋的哭诉,她当即着人将摄政王召来,竟又当着张勋的面责备说:“摄政王,我可是关照过你爱护咱们大清朝这位忠臣来着啦!怎么锡良专门欺侮他,你也不管一管?”
“启禀圣母皇太后,张勋久离职守,实有不便。臣这里还有弹劾他的奏章正要呈上呢。为免人物议,还是着张勋速回职守的好!”可怜的摄政王诚惶诚恐地回禀说。
“好啦,我就知道你也看着咱们的忠臣不顺眼。这么着吧,你不关照他,我可得关照他。传我的旨意,从今日起,着张勋留京当差,把锡良的什么狗屁奏折给我退回去。”
于是,一场危机就这么有惊无险地逃避过去了。只是把个摄政王载沣气得一愣一愣。回到家里一想,才发现被张勋钻了禁卫军的漏子。他立即派亲贵良弼另编了两协共计1.2万人的禁卫军,把和张勋关系密切的宫廷卫队统统换了出去。然而,此时的张勋已成了漏网之鱼,现在,要抓住他是更不容易了。
这时已是公元1909年9月(宣统元年八月)。眨眼到了11日,按规矩,已是慈禧太后梓宫奉安(即下葬)的日子。摄政王刚把一切安排停当,隆裕太后却又叫他着张勋担任护驾诸军的统领。这一来,摄政王试图以撤换禁卫军阻隔张勋与隆裕太后接触的手法又告失效。而张勋却不仅又获得了一次出头露面、显示荣宠的机会,而且被他瞅着机会又讨得了隆裕太后的一次非同寻常的奖赏。
原来,按照慈禧太后的遗诏,当时年仅三岁的小皇帝溥仪是同时过继给同治和光绪为子,继承同治而兼祧光绪。这样,同治和光绪的几位贵妃身份以上的寡妻,便都成了溥仪的“皇额娘”(即母亲);而且,按照慈禧所说的“继承”和“兼祧”的说法,正统该在同治这边。那么,同治的妻子理应享有比光绪妻子更高的权位。但是,由于同治的皇后早已去世,他遗下的仅是瑜、王旬、王晋三位贵妃,而光绪遗下的隆裕却有了皇后的头衔,而且慈禧的遗命中又有遇事须请示隆裕定夺的话,因而,小皇帝一即位,她便登上了太后的宝座,而把同治的瑜、王旬、王晋三妃连同光绪的瑾妃一齐打入了冷宫。光绪的瑾妃因身份本来就比隆裕低,故不敢乱说乱动。但同治的三位妃子虽非皇后,却是正统的被继承者的妃子。因而她们对隆裕太后的专权便十分不满,经常大发牢骚。此番慈禧太后梓宫奉安典礼,隆裕太后虽然让她们都参加了,但却又把她们统统撇在一边,连以太妃资格行礼的待遇都不给她们享有。这就更把同治的三位遗孀激怒了。她们顿时纷纷抗议,扬言回宫后,要找诸王公来评理,一定要与隆裕论个短长。隆裕见说,更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奉安礼成后,她索性命令留下四位贵妃在东陵守孝,连宫也不让她们回,省得她们回到宫里真的和她叽叽喳喳吵个不休,弄得她心烦。但她又怕自己手段下得太绝,以致惹出什么不测来。因而,特命张勋随同留陵,以便随时掌握情况,防备万一。这便使张勋直接卷入了太后与太贵妃之间的一场家务纠纷之中。这当然不是一件什么好差事,但却也不乏荣耀。须知,整个大清朝历史上,能有几个汉族大臣有幸被卷入皇室家庭纠纷的呢?
隆裕太后和小皇帝前头刚走,同治的三位妃子马上就把张勋召到跟前,命他代为起草一封致全体王公们的信,叫王公们给她们评评天理何在?祖宗家规何在?这使张勋非常为难。他如果替这三位太妃代了笔,那就必然要得罪隆裕太后;而如果他断然拒绝代笔,那么,三位太妃毕竟还是皇室成员,不要说日后难说将可能给他带来什么莫测的祸患,光是那份面子就叫他无法贸然撕得下来。踌躇良久,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于是,他装出一副颇为同情的态度说:“启禀太妃娘娘,娘娘的遭际,奴才也看着不平!但是,娘娘可曾想过,太后今番能够如此作为,她凭的是什么!”。
三位太妃顿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茫然无语。
张勋故意停下来让她们为难了片刻,这才接着说:“据奴才所知,老祖宗升遐之前曾有遗旨,‘遇有重大事件必须请示皇太后懿旨者,由摄政王随时面请施行’。这就等于老祖宗授予了今太后最后裁决军国大事的全权。因而满朝王公大臣必然得谨遵她的旨意行事。在这种情况下,写信给诸王公又有什么用呢?”
“那照你说,该怎么办呢?”瑜贵妃忍不住问。
“除非娘娘们手里有先皇秘授的什么圣谕。如果有,奴才必为娘娘披肝沥胆,在所不辞!”
三位太妃又一次你看我,我看你。显然,她们全都被张勋难倒了。良久,三位傻愣愣的娘儿们才差不多同时问道:“如没有呢?”
“那就请娘娘赐奴才便宜,让奴才去请求太后,准予奴才早日护送诸位娘娘回宫。”于是,三位太妃终于瘫了下来,不得不服了隆裕那口鸟气。张勋从而得以解脱,从容回京向隆裕太后详细汇报了他降服诸太妃的经过,并真的向隆裕提议早日让四太妃回宫,以免引起物议。隆裕太后听了奏报,一时喜出望外。在她看来,张勋这番成功,不啻替她打败了一支八国联军。她当即召摄政王正式颁发圣旨予以嘉奖,并着人代笔,写了一块“淑气清芬”的横匾,赐予这位不仅善于打仗,而且善于理家的爱将。按照清朝规矩,要想获得一幅御赐墨宝,那是极不容易的。而要得到一块御赐匾额,那更是难上加难。然而,这种非同寻常的荣誉,现在却被张勋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不久,四太妃得旨回宫,她们也感激张勋言而有信,果然有胆量去说服隆裕太后放她们回宫,并听了张勋的劝导,从此偃旗息鼓,不再与隆裕太后争锋。直到隆裕被袁世凯逼宫气死之后,她们才正式得到了已经失去国家的小皇帝一声“皇额娘”的称呼。而张勋则在中间得了个两头称好。
就在张勋在宫廷内外频频活动,邀宠避祸期间,摄政王正在继续抓紧时机清除袁党,以巩固满族亲贵权力。1909年3月23日,民政部侍郎赵秉钧被迫休致;6月28日,直隶总督杨士骧病死;1910年1月,奉天巡抚唐绍仪被迫乞休;2月,铁路总局局长梁士诒被撤职;不久,江北提督王士珍自请开缺照准……这些落职者全是袁世凯的门生死党。张勋很清楚,如果没有隆裕太后的保护,他的命运也绝不会比他们好。因此,他对隆裕太后的感激之情,深入骨髓。
但是,摄政王载沣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对他的看法。特别是他在隆裕太后和几位太妃之间讨好得彩之后,更使载沣对他讨厌不已,只是碍着太后的宠信,一时拿他没有办法。就这样一直拖到1910年11月,他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南方革命党作乱,局势日紧,需要特别加强防范”的理由,奏请隆裕太后,委派张勋赴浦口总统江防各军并会办长江防守事宜,好歹先把他从太后身边打发出去再说。
载沣这一回总算把准了隆裕太后的脉搏。因为这位太后恰恰最怕听到“南方乱党作怪”的消息。她虽然不懂政治,但毕竟高居庙堂,耳濡目染,对于“孙文乱党”对大清江山所构成的严重威胁,有着深切的感受。她知道这些可恶的“落魄秀才”,不仅在海内外到处著书办报,辱骂朝廷,倡导革命,而且还真刀真枪地付诸实行。早在光绪三十三年秋7月,广西革命党就曾一度攻陷阳城;冬11月,孙文、黄兴又一度攻陷镇南关;光绪三十四年7月,孙文、黄兴又遣其党徒攻陷云南河口;10月,安庆“乱党分子”、新军队官熊成基又率队“起事”,公然炮击省城;更使她心惊肉跳的是,就在当年4月2日,“乱党分子”黄复生、汪兆铭、罗世勋等人竟潜入京师,在摄政王载沣的入朝必经之路上安上了几颗炸弹,险些把个摄政王送上了阎王殿……总之,这班南方革命党的厉害,绝非历代祖宗所曾经对付过的各色土匪所可比拟。他们全是一些新型知识分子,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懂政治、懂军事、有组织、有纲领,志在必夺大清200余年大好江山。因此,既然摄政王要派张勋去对付南方革命党,那当然也是委之以重任,况且从职务名分上看,也没有贬低他。因为这时主办长江防守事宜的是两江总督张人骏,张勋充任会办,位置仅在张人骏之下。这显然是载沣充分考虑了隆裕太后对张勋的恩宠而作出的一个相当宽容的安排。这么着,隆裕太后也就点头同意了。不过,她又特别叮嘱要在张勋那职务后面加上一个“准予专折奏事”的附衔。这就使得张勋又具有了类似钦差大使的身份。有了这种身份,地方上的封疆大吏便不能直接向他发命令,而只能和他商量着办事。而他也就可以不经总督直接向朝廷请示汇报工作。
但张勋这时所最希望得到的却已经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虚荣,而是一个总督或巡抚的实缺。按照资历,他已经完全具备了这个条件,可他不仅仍然没有得到这样一把交椅,而且还得去过野战生活。他的任所浦口虽然就在南京城对岸,且是津浦铁路的南端站,战略地位非常重要,但生活环境并不美妙。因为当时那地方还没有什么热街闹市,零零落落几座低矮建筑散落在一片荒滩上。江防军总统又没有固定的衙门,只有一个临时设在老百姓祠堂里的司令部。张勋虽然过惯了野战生活,但自从在北京安家以后,已逐渐被优裕的生活条件所软化,加上已到57岁的年纪,忍受天下奇艰罕苦的能力业已下降。因而,就他本人的感觉而言,摄政王给他穿上的这只小鞋,还是整得他够呛了。然而,这一次他已无法规避,不得不忍气吞声“面谢天恩”后乖乖南下赴任。
张勋的江防营的总兵力,这时一共为18营约8000余人。其中骑兵、探访(即侦察)各一营,炮兵2营,步兵14营。它和前番由他从直隶带往东北的巡防营一样,也是一支由淮军改编而成的半旧半新式的军队。这种军队和后来由清政府重新招募训练的所谓新军战斗力大体相当,都是使用新式武器、练洋操。所不同的是,第一,它不用中央军的统一番号,带有地方性质;第二,它的军官多为行伍出身的旧军人,几乎没有新式的旅日旅德士官生。因而,他们的思想比新军军官更为保守。后来事实证明,各新军部队由于分别任用了一些具有民主革命思想的旅日士官生(其中不少人是同盟会的秘密会员),当辛亥革命爆发之际,他们便纷纷率队起义,成了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军的主力,而各地的巡防营(包括张勋、张作霖、龙济光、陆荣廷等著名地方军阀的部队)却全都成了革命军最强劲的死敌。
张勋江防军的职责是维护长江下游沿岸的治安。但实际上,以其区区八千人马,根本无法顾得上如此长的一条防线。他分出两个营驻扎安庆,两个营驻扎苏州,其余14营统统驻扎浦口,重点防卫南京。这时候,尽管革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表面上,长江下游沿线却呈现出一片死寂。
张勋因而暂时闲散无事,便常派人到南京城里去接戏班子过江来唱戏。张勋的戏瘾早已有名,当年慈禧太后特意赏赐他“万寿入座听戏”,也是赐其所好。两江一带最著名的戏种是黄梅戏和昆曲。此外,还有苏州评弹。这些玩艺儿与张勋看惯的京剧和江西采茶戏有所不同。张勋看了感到新鲜无比,一概爱得如痴如醉。那时候唱戏还没有幻灯打台词。演员唱、白又都是用地方话,张勋虽是南方人,但赣语和吴语差别很大,他根本听不懂演员唱什么,但他看得认真,听得入神,也猜得出主要的故事情节。因此,每当台上出现动人场景,他就高兴得拍手顿脚,哈哈大笑,大声地喝彩,大把地赏钱。凡在他门下演出过的戏班子、往往对他的慷慨豪爽和看得起艺人而感激不已。
某日,他的参谋长万绳木式突然从苏州带回一名评弹演员。这姑娘约摸十七八岁,鹅蛋脸儿白里透红,水灵灵一双单眼皮的杏儿眼,薄薄的嘴皮、精致的下巴、长得活脱脱似一枝出水芙蓉。她上场演唱根本无须化妆,抱上琵琶椅儿上一坐,不待开口,那一番无可言喻的美妙风韵早已把人的魂儿勾去了一半。张勋见过的名伶虽然不下百数,却也自叹从来不曾目睹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人坯子,拉过万绳木式来一问,才知这女孩自幼父母双亡,被苏州一名评弹老艺人收养,取名卞小毛,号称小毛子。这小毛子聪明绝顶,弹唱双佳,小小年岁,已在苏州城里名满闾巷。这回万绳木式受命去苏州视察部队,回返时,特意花了八千两银子给那垂暮评弹艺人老师傅养老,把她买了来,正要献给张勋作个小妾的。
张勋听罢,高兴得擂了万绳木式一拳,说:“妈那个巴子,好你个小万子,真有你的!行,老子赏你一万两!”
从此,张勋日日拥着个小毛子,迷津津整日如坠五里雾中。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拿出当年楚庄王摘缨娱群臣的大度气概来,带着小毛子到江防军各营去作巡回表演,乐得各营官兵喜笑颜开,齐夸张大帅恩重如山,日后打仗,当卖死力。而办了这件“好事”的万绳木式也就利宠双收,既赚了张勋二千两银子,又博得了大帅的欢心。只是这一来,却充分暴露了他的见利忘义的卑劣本性。
原来,这位万绳木式,乃江西新建县人氏,数年前以举人身份赴京考进士不第,沦落北京江西会馆,打听到张勋夫人曹琴是新建县人,便一头钻进天津张勋公馆,叩见了这位大慈大悲的女老乡,并声称他父亲的表哥的表哥和她母亲的堂弟的内弟是亲家。其时,曹琴正独居天津,身边无亲无故,正在孤苦落寞之中,突然见到这位来自故乡的落第书生,听着他那口纯正的家乡话,即已感到亲切无比;再经他牵扯起那一大串八杆子打不着的牛皮狗皮亲戚关系,更觉情如手足。于是,她便叫张勋收下他做幕僚。张勋虽然在感情上已对这位结发妻子失去了兴趣,但按照正统观念,他还是不能不尊重她的某些意见和要求,便答应收下了他。开始,张勋让他当了一名文案帮办,后来发现这家伙办事还挺干练,处处都能迎合主人意图,张勋心里一喜,便破格提拔他当了自己的参谋长。参谋长这个名称本属于一个武职。但万绳木式并不懂军事。张勋也并不要他参军事之谋。他实际上担任的是办公厅主任的职责,张勋的内政、外交甚至部分家务,全都交给他经管。把一名文职的办公厅主任称为参谋长,这也是张勋的一个发明。
总之,万绳木式能当上张勋的参谋长,最初实在是蒙了曹氏夫人的大恩大德。他本应处处尊重孝敬这位大恩人。然而,为了讨好张勋,他现在竟公然擅自耗费巨银替张勋买妾。而丈夫每多娶一房姨太太,就意味着又与正妻在感情上疏远了一步。因此,张勋的喜纳新妾,便不能不使曹琴心里产生某种微妙的情感波澜,万绳木式不是小孩子,他不会不知道这种明显会伤害曹夫人感情的勾当绝对不该由他去干。因此,他现在显然是明知故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