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明初朱学统治地位的确立
明初朱学统治地位的确立,是从教育领域开始的,这主要是因为教育与科举选官制度有密切关系,读书人要作官,就要按照科举考试的要求去学习。明初的科举规定用“四书”、“五经”的内容作为考试的题目。其中“四书”以朱熹的“集注”为依据;“五经”之中,《易》以程颐《伊川易传》、朱熹《周易本义》为依据;《书》以朱熹弟子蔡沈《书集传》为依据;《诗》以朱熹《诗集传》为依据;《春秋》以“三传”及胡安国《春秋传》、张洽《春秋传》为依据;《礼记》以古注疏为依据。还规定,文章略仿宋经义,代古人语气为之,体裁用排偶,称作“八股”,又通称“制义”。
上述规定,是明太祖朱元璋和他身边的名儒刘基所制,虽然它只是沿袭了元朝的“皇庆”科举条制皇庆科举条制:元朝仁宗于皇庆二年(公元1313年)下诏,制定科举条制,规定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及南人同样学习朱熹的《四书集注》,同样应《四书》考试。所学与所考的《五经》,也都采用程朱学派的传注。(这与明朝开国伊始的时局有关),但反映了明初统治者对程朱之学的重视,此后至清末500年间,上述程朱著述,成为士人学子必读之书,八股科举,成为绝大多数士人学子出人头地的必由之路。
明初朱学统治地位的确立,不仅表现在科举考试以朱学为依据上,更重要的标志,是永乐年间三部《大全》的编纂和推行。
三部《大全》,是指《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三部大书,共60卷,(其中《五经大全》154卷、《四书大全》36卷、《性理大全》70卷)。这三部《大全》,是明成祖朱棣在永乐十二年(公元1414年)命翰林院学士胡广等人组织编纂的,当时参加者,除了翰林院的学士、侍讲之外,还有朝官以及从全国抽调的教谕、训导以及新科进士,这些人组成了庞大的编写班子,他们开馆于北京东华门外,由光禄寺朝夕供馔,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将三部大书编纂完成,接着由明成祖朱棣亲自作序,颁行天下。
三部《大全》的内容,前二部是“五经”、“四书”的集注汇纂。《性理大全》为程、朱学者解释六经的著作、性理之言。其中《四书大全》可以说是朱熹《四书集注》的放大,《五经大全》以朱学传注为主,《性理大全》同样充满朱学的印迹。总之,三部《大全》,可以说是朱学著作的汇集。
明初统治者颁行三部《大全》,在意义上犹之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及唐太宗颁布《五经正义》,都是为了统一思想的需要。即所谓“合众途于一轨,会万理于一原。”所不同的是,明代统治者通过三部《大全》所确立的朱学,比起董仲舒所推崇的儒学以及孔颖达的《五经正义》,是一套更加完整系统的哲学和政治思想体系,它与八股科举制度相结合,在封建社会后期的学术思想界以至全社会,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对于朱学统治的影响,清初思想家顾炎武曾有过一个评语,他说:“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学亡”(《日知录》卷十八“书传会选”)。所谓“古学弃”、“经学亡”是指读书人的头脑禁锢在《大全》的圈子里,在朱学以外若要有所探讨,则被斥为“杂览”而非“正学”,只能遵循,不能怀疑,学术的生机被扼杀。
朱学统治地位确立之后,科举制度便成为贯彻朱学思想统治的有力工具,有明近300年,从中央国子学到地方书院,以至乡村的社学,都用朱学进行教育,“家孔孟而户程朱”,朱学的影响到处存在。那些一头钻进《大全》去猎取功名富贵的读书人,许多成为无益于国家社会的废物,有的钻营成功者,则蠹国病民,行同窃盗。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叙述明宪宗成化末年(公元1465~1487年)以后的儒林,用一种文学纪实的手法,对朱学统治下的科举制度,进行了辛辣的讽刺揭露。
除了科举制度以外,在其他文化领域,也处处渗透着朱学的影响。例如在戏曲、小说、曲艺等艺术领域,就深深地打上了朱学的印迹,对人们发生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总之,由朱熹总其成的程朱之学,经过封建统治者的提倡和推行,在明初确立起来,从此,它便成为明清官方的正统思想,在封建社会后期绵延发展。
第二节 明初朱学的代表人物及其思想
明朝初期一方面有统治者对朱学的大力提倡,另一方面又有诸多学者尊信朱学、著书讲学,使其蔚然成风。明初思想史的代表人物,有宋濂、刘基、方孝孺、曹端、胡居仁、薛蠧、吴与弼等。在这些人物中,宋濂(公元1310~1381年)、刘基(公元1311~1375年)是元末明初的浙东人,他们的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元朝度过,二人都是在元朝至正二十九年(公元1360年)朱元璋称“吴王”之后,投奔其门下。朱元境逐鹿于群雄之中,南征北伐,正需要知识分子的辅佐。刘基向朱元璋陈《时务十八策》,奉献取天下之计,受到朱元璋的重视;宋濂也被朱元璋尊同太师。
宋濂与刘基,在学术师承关系上,都可以上溯到程朱学派。他们虽宗奉程朱,但不是徒守记诵,而是有所“体认”和发挥。他们曾经在元末的乱世中隐居著述,后又为君王所用,在明初统治阶级内部的复杂斗争中求生存,其思想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例如维护“天理”的绝对性,强调心与理的统一,注重学术的修身与用世等等,在客观上都服从于明初统治者的需要。
方孝孺(公元1357~1402年)是宋濂的受业弟子,浙江宁海人,在建文帝时被召为翰林院侍讲,又迁侍讲学士,参预商议国家大政。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靖难之役”,燕兵入南京,建文帝自焚。孝孺被执。在此之前,姚方孝曾嘱明成祖朱棣:“孝孺必不降,不可杀之。杀之,天下读书种子绝矣。”结果,方孝孺不但不为明成祖草诏,还斥其“篡国”,终于被杀,且夷其十族,坐死者共847人。这个事件,对明代的读书人是一个极大的震动。方孝孺的死,关系到理学家认为重大的名节问题,明末大儒刘宗周对方孝孺评价很高,赞许他“学而有以见性分之大全”,又说他“以九死成就一个是,完天下万世之责。其扶持世教,信乎不愧千秋正学也”(《明儒学案·师说》)。
方孝孺以身殉道,是对他自己思想的一个实践。他认为,在朱熹之后,不必有新的著述,关键在于道德的实践,他指责那些侈谈性命而行为不端的道学家,提倡以“齐家”为治国之本。
方孝孺重视道德的践履与修养,这在明初的思想家中具有代表性。在方孝孺之后的曹端、薛蠧、吴与弼都是如此。曹端(公元1389~1464年)是河南渑池人,其思想也以躬行实践为特征,他对宋代学者所讨论的“孔颜乐处”所谓“孔颜乐处”,是指周敦颐向二程受业时,根据《论语·述而》篇孔子蔬食饮水而乐在其中,《雍也》篇颜回箪瓢陋巷而不改其乐的记载,要二程回答孔颜“所乐何事”?以后这便成为宋明理学家经常讨论的问题。的问题很感兴趣,但认为程、朱未将此问题说破,指出“学者当深思而实体之,不可但以言语解会而已”(《通书述解》卷上)。他主张“深思而实体”,反对凭空论讲,他说“非是乐这仁,仁中自有其乐耳”,强调在躬行实践中体会其乐。
曹端这种孜孜好学、笃志践履的精神在薛蠧、吴与弼身上同样体现出来。薛蠧(公元1376~1434年)系山西河津人,他在北方开“河东之学”,门徒遍及晋、豫、关陇。他在“复性”的口号下强调人伦日用的“下学”功夫,兢兢俭点于言行间,被称为尊信朱学宗旨。
抚州崇仁(今属江西)学者吴与弼(公元1391~1464年)与上述两位北方学者略有不同,他在道德修养问题上更强调静观内省,特别重视“平旦之气”的静观和夜卧的静思冥悟,所以刘宗周称其学问“多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明儒学案·师说》),这种反观自省的修养方法在其门人陈献章手里,就演化为心学的发端。
明初思想家从注重道德践履与修养出发,较多地论述到心性问题,他们对心性作了烦琐的论述。这里仅以宋濂为例:宋濂论心首先从自然观方面开始,他说:“夫生者,乃天地之心。其阴阳之所以运动,有开阖、惨舒之不齐。盖天地之心生生而弗息者,恒循环于无穷”(《宋文宪公全集》卷四十七《越国夫人练氏像赞》)。在这里,他把“天地之心”视为万物运动的原因,基本上是因袭了朱熹的观点,但他又认为求道问学的目的,就在于体验和获得这个“天地之心”,因为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能够与天地并运,与日月并明,与四时并行,达到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从而把握和认识天地万物。
宋濂的上述观点,需要有进一步的论证。因为,即使“天地之心”的假设可以成立,那么仍然存在人如何能够把握它的问题。宋濂通过两个逻辑环节来解决这一问题。
首先,提出“吾心”本具一切。他说:“天地——太极也,吾心——太极也。风雨雷霆皆心中所以具。苟有人焉不参私伪,用符天道,则其感应之速,捷于桴鼓矣。由是可见,一心至灵,上下无间,而人移自味耳。”(卷八《赠云林道士邓君序》)此处是说,天地万物的变化都存在于吾心之中,只要吾心“不参私伪”,就可以灵通天地。这里也为他的识心、明心说打下了伏笔。
其次,宋濂进一步提出“吾心”与“天地万物之心”的直接同一。他的《凝道记·天下枢》中有这样一段话:
天下之物孰为大?曰:心为大……曰:何也?曰:仰观乎天,清明穹窿,日月之运行,阴阳之变化,其大矣广矣。俯察乎地,广博持载,心川之融结,草木之繁芜,亦广矣大矣。而此心直与之参,混合无间,万象森然而莫不备焉。
非直与之参也!天地之所以位,由此心也;万物之所以育,由此心也……四海之大,非一物非我也。
这里从“直与之参”到“由此心”,将天地之位、万物之育的原因直接归结为“心”,这种论证是武断的,他把“心”的作用无限度地夸大了。
由以上两个逻辑环节,我们看到,宋濂把作为物质运动原因的假设——“天地之心”与作为人的精神运动主导器官的“吾心”等同起来。他看到人的认识能力具有无限性的一面,是其合理之处,但他不仅把人的认识能力无条件地绝对化,而且用主观吞噬了客观,为朱学向王学的转化准备了思想条件。
宋濂关于“心”的论述,溯其根源,是从朱熹《补大学格物致知传》中“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引申而来。他首先将“天下之物”生生不息的运动之“理”,具体地称作“天地之心”(按:朱熹也说过“天地以生物为心”,见《朱子语类》卷五十三),然后又将“人心”与“天地之心”对接,最后以前者去否定后者,这就改变了朱学本来的面目。
宋濂的学说中较多地论述“心”,与他佞佛及研究佛理有直接的关系,但如前所述,注重“心”的问题,在明初不是个别现象,例如:宋濂的学生方孝儒坚决反佛,但他却十分强调治心悟道,称朱熹的《补大学格物致知传》为多余之工作。还有曹端,“一以事心为入道之路”(刘宗周语,见《明儒学案·师说》)。再有薛蠧以复性为宗,强调默识心性的直觉,提出“为学第一功夫,立心为本”(《读书录》卷十)。还要提到吴与弼,他认为“心”“主宰一身而根柢万事”,“教义夹持,实洗心之要法”(《康斋集》卷十《浣斋记》)。
由上可见,崇奉朱学而又改铸朱学,是明初思想史上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就注重对“心”的探讨这一点来说,固然与明初思想家强调道德践履与修养密切相关,同时还应该看到,这也是朱熹的格物致知论在付诸实践中所得到的一个必然结果:由于朱熹的格致论在实质上不是求知识之真,而是明道德之善,所以,沿着朱熹的格致论去求知,并不能走入科学的实证道路,而只能走入舍外而求内的歧途。
第三节 陈献章的心学
明代学术思想的转向,在明初的思想家那里已显露出端倪,而真正有代表性的过渡人物,则是陈献章。
陈献章(公元1428~1500年),字公甫,别号石斋,广东新会白沙里人,世称“白沙先生”。因所居靠近江门,人又称其学为“江门之学”。后人辑其著作为《白沙子全集》十卷,今有清康熙、乾隆刊本。
陈献章是明初朱学学者吴与弼的学生,在刻苦奋力、注重践履方面,他受到吴与弼的很大影响,但是,他与谨守朱学传统的明初学者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即注重独立思考。他说:“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白沙子全集》卷二《与张廷实》)正是由于这种贵疑的精神,使他的思想成为明代思想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陈献章的心学思想,有三部分内容,这就是论道、论我、论修养。从这种格局中,可以看到朱学的影子。
所谓道,是指宇宙的根本。陈献章说:“道至大,天地亦至大,天地与道若可相侔矣。然以天地而视道,则道为天地之本;以道视天地,则天地者太仓之一粟,沧海之一勺耳。”(《白沙子全集》卷一《论前辈言铢视轩冕尘视金玉》上)这样的说法,以“道”为天地之本,与朱熹以理为“生物之本”的观点十分相近,但陈献章与朱熹,不同点是他提出了万物、万理具于一心的观点。他说:“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由这种观点进一步引申,他便提出了“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卷三《与林郡博》)这就与朱学不同了。
陈献章的“天地我立,万化我出”的心学世界观与陆九渊的“心即理”的观点有所不同。第一,在论证的方式上,他和明初朱学学者论心的方式大体相同,即由承认理(道)到承认“心具理”,最后又以心吞噬理,这同陆九渊直接以“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相比,强调了认识的过程。
第二,在对“心”的理解上,陆九渊除了指出它的知觉能力以外,还特别强调它的伦理本性,即以仁义道德为“心”之本。陈献章则有所不同,他所理解的心,主要强调其知觉认识能力,强调心的知觉作用是决定万事万物的枢纽,这其中也渗透着朱学的影响。
从以上看,陈献章的心学,与明初的朱学有着继承演化的关系,他不仅进一步改造了明初的朱学,而且公开地抛弃尊朱的旗帜,强调“自得”,主张“贵疑”,这说明明代中期学者的精神面貌与明初的那种谨守师说已经不同。
在陈献章思想中,有一种追求个人精神解脱的意味,这表现在他的“以自然为宗”的修养目标上。他说:“士从事于学,功深力到,华落实存,乃浩然自得,则不知天地之为大,死生之为变,而况于富贵贫贱、功利得丧、诎信予夺之间哉?”(卷一《李文溪文集序》)这种“浩然自得”的境界,将天地、生死、贫富、功利置之度外,是用消极的形式表达了企图摆脱自然与社会对个人束缚的愿望。陈献章的这种思想,有悖于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为学宗旨,是明代封建士大夫个体意识萌醒的一个开端,这在明代思想史上,是有一定的贡献的。
为了实现“以自然为宗”的修养目标,陈献章还提出“静坐中养出端倪”的修养方法。这种方法,是陈献章从切身经验中总结出来的,据他自己说,他从吴与弼处求学归来之后,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不靠师友指引,专靠从书册中反复搜寻,废寝忘食,数年都未有收获,“于是舍彼之繁,求吾心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卷二《复赵提学》)可见,这是一种内省的方法。这种方法显然有着神秘主义的因素,连刘宗周也认为难于用文字解释:“静中养出端倪,不知果是何物?端倪云者,心可得而拟,口不可得而言,毕竟不离精魂者近是”(《明儒学案·师说》)。但是这种神秘主义,却成了打开程朱理学的独断论的一个缺口。他提出“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白沙子全集》卷一《道学传序》)这就包含人不能迷信书本,书要为人所用的思想。
陈献章在对“内省”的分析中借用了佛教哲学中对认识心理的某些分析,这不仅表明了一种大胆的精神,而且也是在对人类认识结构要素的分析方面所做出的一种贡献。刘宗周用“精微”二字评价陈献章的哲学方法,可谓恰当之论。
在陈献章之后,其弟子湛若水(公元1466~1560年),广东增城人,学者称之为甘泉先生。他将“静坐中养出端倪”的心学方法又发挥成“随处体认天理”,强调在保持心境空虚的状态下体认“天理”(也即封建的伦理道德规范)。这种做法,形式上是对陈献章“近禅”的一种纠偏,但实际上却将陈献章追求“浩然自得”的个体意识的精神也一起修正了。
陈献章的及门弟子,《明儒学案》中著录的有12人。湛若水的弟子,《明儒学案》中著录的也有十人之多。而历史上也称这一派为“江门之学”。这一派的流传时间,从湛若水起,与王守仁的“姚江之学”大体同时,但两派的学术命运却不尽相同,《明史·儒林传序》说:“宗献章者曰江门之学,孤行独诣,其传不远;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行逾百年……”陈献章的弟子学旨多变,缺乏一贯的理论,是“江门之”学流传不远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