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上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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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本书的拯救

一个人的一生能读多少书取决于境遇,与什么书相遇则可能是前定的命运。

我最难忘的书,肯定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它于1982年由中华书局初版。我是1983年离开北京前在琉璃厂新华书店的库房里找到它的,而阅读则在这年的深秋。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有雨的深夜,在福州长安山木屋里读到它的结尾时,情不自禁地大哭了一场。虽然那些年我为自己流过好几次泪,但这次泪是为历史与个人的关系而流的。

如果按照卡夫卡的观点,只有有了“悲剧”这个词,悲剧才会发生。我想一定是《万历十五年》决定了我在20世纪80年代不能用青春的心情感受那个已经让人怀念的年代,却在八九十年代之交几近深渊的边缘。

什么是深渊的边缘,通俗的说法当然是再走一两步便跌入万丈深渊。但对我来说却是对自己生活与工作意义的绝望,觉得个人的挣扎和努力于事无补,像在黑纸上写字,越描越黑。

《万历十五年》于我是难忘的,却不是值得感谢的。

值得我感谢的书是罗兰·巴特的《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三联书店,1988年)。

当我读到《符号学原理》时,这本书已经出版三年了。我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重温《万历十五年》和读了海德格尔的著作之后,才得到和读到这本书。当时这套丛书已出版的其他著作都陆续买到了,唯独缺了这一本。托查资料的研究生在北京书店寻访,也是空手而返。

但是我终于得到了这本书。在我沉浸在历史的悲剧氛围中,循着海德格尔敞开的“存在之夜”越走越黑的时候,酒桌上一个朋友或许被我谈论《恋人絮语》的神情所感动,把他尚未读过的《符号学原理》慷慨地送给了我。

我多么庆幸自己读到了这本书。《符号学原理》在当时对我是一种拯救,它让我明白了孤独的知识个体存在的意义。中国传统的读书人,往往都在出世入世的矛盾中挣扎,而现代的知识分子则为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思想与行动的对立而苦恼: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的取舍,汇入大众与躲进象牙之塔的紧张,既造成了社会对知识者的习惯期待,也给知识分子造成了巨大道德压力和精神负担。罗兰·巴特则从符号结构中独具慧眼地看到了“改造社会”与“改变语言”的相通性,认为“自由力量并不取决于作家的儒雅风度,也不取决于他的政治承诺(因为他毕竟只是众人中的一员),甚至也不取决于作品的思想内容,而是取决于他对语言所做的改变”。他认为“对语言所做的改变”正是反抗各种权势的斗争。因此,他鲜明提出:“有些人期待我们知识分子会寻找机会致力于反抗权势,但是我们真正的战斗却在别的地方,这将是反抗各种权势的战斗,而且它不会是一种轻而易举的斗争……权势于其中寄寓的东西就是语言,或者再准确说,是语言必不可少的部分:语言结构。”

与法兰克福“批判的知识分子”不同,结构主义和符号学家罗兰·巴特并不把自己看做是一个用语言来改变世界的人,而是看做在语言领域中工作的人。在看到语言与世界的分裂,看到语言结构中的奴役与权势之后,他发现了在权势之外理解语言的可能性,这就是以语言活动的自由来破解语言中的权势。而最通常的做法是,把对事物的命名和判断转换为关于事物的话语,从而导致丰富的思维活动并展示语言本身的魅力。

《符号学原理》以“结构主义文学理论论文选”为书的副题,除选收罗兰·巴特的同名著作外,还选译了他的演讲、论文和随笔。这是一本在怀疑文学的时代最有力地肯定文学意义的书,也是一本充分体现了思维与语言的活力、优雅和快乐的书。它让一个中国读者相信,在语言的领域里工作,既是一种承担历史的方式,也是一种自我解放的途径。

200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