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衣向东的《在阳光下晾晒》《在阳光下晾晒》(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5月)是一部“成长小说”,讲的是一个高考落榜青年从农村离家出走,步入城市,在“阅读”社会和认识自我中成长的故事。“成长小说”无论在西方和现代中国都是一种常见的叙事模式,但西方的“成长小说”比较重视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形成,现当代中国的“成长小说”则更重视通过社会与个人关系的调整来体现思想与性格的“成熟”;而《在阳光下晾晒》则通过主人公秦林成长的时间与空间,展示了以往被忽略的互为依存、互相纠缠的身体与世界的关系。
与现当代中国“成长小说”的主人公在苦难中成长,在战火中成长,在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中成长,在劳动建设或“在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中成长的状况不同,这里的小说主人公秦林是在政治社会向市场社会转型的戏剧性境况中成长的。由于青春期对性的好奇,他因偷看父母房事而被逐出了家门,进入了开放的城市社会。在这新的“课堂”中,他认识的第一个“老师”是洗脚屋的妓女,而谋生的第一个雇主是做药材买卖的老板。他在洗脚屋、歌厅、药行、麻将窝、旅馆中出入,与妓女、老板、雇工、警察、公安等白道黑道上的人交往,在金钱与身体欲壑的大海中沉浮。通过半年多的时间,他终于迅速成长起来,既学会了在生意场上与同行打交道,也得到女人的全面认同,不仅被异己的城市所接纳,成了药行的新主人,而且在性爱上也从被动转为主动,让女人在陶醉和呻吟中由衷赞叹:“你终于长大了,我的阿林……”
《在阳光下晾晒》故事交织着底层社会与性爱描写的两条主线,秦林既是作品的主人公,又同时扮演着叙述者的角色。他才十九岁,带着青春的单纯和热情,又带着乡村的淳朴和健康。作者选择这样的人物来拍摄当代中国城市的底层风景,叙述下层民众的生存状况,可说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选择。事实上,作者设计的这种叙述身份和叙述角度,既为敞开五光十色城市的灰色地带提供了可能,也为描写欲壑难填的城市提供了参照。我认为,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意义,就在于比较真实地触及了被中产阶级趣味和小资情调所遮蔽的底层生活,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城市在现代进程中大量流入城市的“乡下人”的挣扎与牺牲,自觉或不自觉地触及了中国转型社会城市与乡村互相揿入对方血肉的关系。那些在城市求生存的乡下人,他们在征服城市的道路上是如何被城市征服的?而在征服与被征服的过程中,那些集不正当的工作与健康灵魂为一身的人,包括城市人对秦林年轻、健康身体的垂涎欲滴,都映照出流光溢彩的城市的黑暗、苍白和贪婪。
秦林是修习社会与性爱两门功课,在看与被看、失落与获得、被动与主动的矛盾关系中成长的,身体与性的描写自然成了这部分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城市脱掉了秦林的衣裳,让他露出了尚未完全长成的健康、羞怯的身体,也唤醒了他被蒙昧所压抑的欲望。作为一种象征,他自然、健康,还未被城市大气污染的身心,引起了贪婪与麻木的城市的新奇、亢奋和急切的占有欲,也引来某种怀乡式的关爱。前者,是水水、艾草、眯眯、有钱的女老板、歌厅经理等张着“饥饿的口袋”的族群,他们带着惊奇与艳羡,欣赏着秦林年轻、挺拔的身体,发现其有特殊的填补功能和商业价值。后者,是以杨洋、白猫、亚玲、曹姐为代表的女性,她们大多长秦林几岁,比秦林先一步进入城市,为了在城市立足,在与城市“对话”的过程中,被城市的巨兽撕得身心分裂,满身伤痕,以本能而又复杂的心情呵护着稚嫩的后来者。
我们的小说主人公就在这样光明与黑暗、玷污与呵护的交相纠缠中成长。通过秦林的半年多的成长历程,作者“晾晒”了意识形态和道德眼光长期不敢正视的,却与平凡人的现代生存关联最密切的两种东西:城市底层生活和我们出入其中的身体,让我们关注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身体与城市的复杂纠缠。城市,实际上已经是现代人无机的身体,而有机的身体也早就成了通往现代、构思社会问题的符码。在这个意义上,《在阳光下晾晒》为当代转型城市的文学探索,提供了新的想象角度和书写策略。不过,从成长小说而言,这部小说似乎把力量用在了“晾晒”而多少忽略了人物“成长”。或者说,未能把思想、身体、性格的成长更加内在化。因此,作者分不出精力来对杨洋、白猫、亚玲、曹姐一类人的灵魂做更深的探索,建立更有意义的关联,也对主人公的成长结局做了稍嫌简单的处理,以至于变成了重复黑蛋的生存方式和命运的一种暗示。
《在阳光下晾晒》是一部富有启示意义的小说,也肯定是一部拥有读者的小说,但也昭示我们,以小说的方式想象与把握当代中国人与城市的关系,还有许多的问题值得探讨。
200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