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敏感意识到我国新时期小说在观念和表现上层出不穷的变化。“情节淡化”、“抒情小说”、“散文化小说”、“意识流小说”、“象征小说”、“探索性小说”……小说这玩意儿插上了一个个以资识别的标志,就像招揽顾客的霓虹灯广告一样。这当然是好事,文学从来就不是因循守旧者的事业,“王麻子剪刀店”之类的老牌商品不会引起文学消费者的欢心。既然社会生活、文化传播媒介、人类的经验意识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以传统观念和小说模式的不变应万变的艺术态度是行不通了。因此,即使对艾略特“艺术从来不会改进,但艺术的素材绝不会完全相同”这样的话,人们也不能不投以怀疑的一瞥。艺术和素材,或者说内容与形式技巧,难道像人和衣服一样可以分离?难道内容不在形式和意味里面,形式和意味不在内容里面?如果是这样,那么它们都可能不在文学里面。有形式的内容才是有生命的内容,正如有内容的形式才是有活力的形式一样。
但是艾略特不是那种唠叨无常的老外婆,他说的话往往都有些许道理。如果我们将这句话放大来看——不是将“艺术”简单理解为与材料毫不相干的处理手段,而是艺术门类的特点和艺术把握世界的基本规律——那么,它未尝不是一种智慧的看法。正如从题材分出“寻根小说”、“文化小说”、“爱情小说"、“改革小说”,乃至“知青小说”、“破案小说”、“乡土小说”一样,在表现上以某方面的特征划出种种形态,并不是小说形式全新的革命:它不是“反小说”,而是小说某些特点的强化或弱化;它既不比前人更伟大也不更渺小,而是一个时代的经验需要新的忏悔;它意味着小说艺术对于新的生活经验和感觉的适应,意味着不断累积的文学经验的升华和可能性的展开。作为一种把握世界的方式,作为一个基本要求,小说的底层基石并没有动摇,近年来小说质的进步,是创作主体普遍的超越故事的自觉创作意识。
小说最基本的特征是什么?伊·鲍温说它“是一篇臆造的故事”。我觉得这是一个简单明了的解释。我们平常向别人或者别人向我们介绍一篇好小说,即使再笨拙也总还是有些话可说,即使不能传达深意也可以复述出故事的梗概。可是轮到你向别人或别人向你介绍一首好诗,除了说出诗名和出处也许只能说“自己去读吧”。诗是不能翻译成日常语言进行复述的。小说却能,因为它有故事、有人物、有时间的长度和空间的广度。再“诗化”、“散文化”的小说都有可供转述的故事成分:《杂色》、《海的梦》、《爱,是不能忘记的》、《雨中》、《透明的红萝卜》、《清晨,三十分钟》、《无主题变奏》,或者意识流和感觉派小说。只要是小说,就不可能无故事(假如我们不对“故事”做简单的理解,窄狭地将它看成外部行为的话),正是有故事以其趣味和因果联系作为小说的基本特征,使小说赢得了其他种文体无法匹敌的,从最低层次到最高层次的读者,使它最容易以题材、情节的奇特讨得一般读者的欢心。
但是,无故事的小说固然不成其为小说,有故事的小说却不一定是好小说,无深度的故事只能满足人的猎奇心理。还有比武侠、侦探小说的故事更奇谲、更惊险的吗?然而往往也是它们最经不起时间的无情淘汰,因为它只满足了低层次读者的猎奇心理却常常违背了经验和情感的真实形态,为了情节的惊人而丢掉了意味和艺术的灵魂。故事只是小说的基本要求,小说的故事是对有故事的生活形态(人物的命运和纠葛、内心矛盾冲突、时间的长度和空间的广度)能动的提取和利用,以此来把握时代社会的美感经验,探讨尚未认识和审美处理的生活世界与精神世界。这样,故事就不等于小说,尤其不等于优秀的小说,正如素材不等于艺术内容,模式不等于生命一样。一个有想象力的通俗小说家,可以根据故事的要求和掌握的情节、人物模式,成批生产小说商品。而伟大的小说艺术品,则永远是一种创造,永远是生活和心理经验内聚为一种新的感觉和把握,它让故事上升为生命的有机结构,让素材注入深邃的灵魂,让平凡琐碎的人类生存现象和心理现象升华为人生的诗和哲学。伟大的小说家都是高层次上超越故事的作家。
超越故事意味着小说家在应和、组织、凝聚、升华生活现象和心理经验时,有当代意识和当代心态的把握,它们以一种新的感觉和想象方式体现新的价值意识和美学意念的沉积凝聚。一个承继了马克思主义学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等科学文化遗产的现代作家,对付过去那种善恶报应、单向因果联系的故事和审美评价现代生活,必然会“胀破”传统的小说模式——从情节、结构到关心重点、描述角度、语言节奏。从《一千零一夜》、《十日谈》到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和左拉的小说,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卡夫卡的《城堡》和《审判》,小说在超越故事的历史行程中跃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高楼,从讲故事,以故事的方式整合、反映社会现实,过渡到对小说艺术自觉能动地驾驭和开拓。甚至同一作家如王蒙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到《杂色》,韩少功从《月兰》到《爸爸爸》和《归去来》,也是在超越故事的努力上,由一个敏感反映生活的小说家,逐渐过渡到一个真正的小说艺术家。这是由小说素材到小说内容的艺术完成,可供考据引证的事实模糊了,内涵和辐射力却深邃、丰富多了;习惯的情节、性格模式与塑造典型的原则无法对号入座了,却更自然、更真实、更靠近人的内心倾向了。小说已不能成批制造,占有模式已不是小说家声誉的永久租契。小说不仅获得了超感官、超愉悦的美,也赢得了艺术表现的无限潜力和可能性。
近年来小说领土种种创新的姿态,显然不是小说基本观念的背离,而是在当代条件下的伸延、发展,对它的潜在功能和可能性的发掘,是一种普遍的超越故事的创作意识的觉醒,小说创作是在这里起飞的,也是它永远的追求。
198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