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上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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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说散文诗

散文诗是一个招人喜爱的文学品种。近几年来,它正在摆脱一段时间内处于寂寞的状况,有了可喜的收获。我们从作者队伍的不断壮大和作品的进步中,发现它有一个走向繁荣的姿态,这确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景象。当然,散文诗的思想和艺术需要总结提高,同时,这支作者队伍中的不少新人,他们的创作,很多还处于自发与摸索的阶段。因此,进一步探讨散文诗这种艺术形式一些带根本的方面,对这方面的写作是有现实意义的。

那么,什么是散文诗?

关于这个问题,新文学开创时期已有过讨论。《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收了西谛(郑振铎)、滕固等人的文章。不过,西谛谈的其实不是我们现在说的散文诗,而是为新诗的散文美辩护,他文章的立足点是打破“不韵则非诗”的信条,我们很难说作者实现了“论散文诗”的题旨。滕固的《论散文诗》接触到了一般意义上的散文诗,认为像两切于诗和戏剧而产生了诗剧一样,散文诗是两切于诗和散文的产物。这自然很有些道理,然而也说得过于笼统。问题首先是,当一种新的艺术形式成熟以后,有它自身的性质,不会是一个中性的东西。就像戏剧,它综合了诸种艺术手段,但却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其次还有,追求诗的散文美,犹如艾青,不过是让新诗更自然些而已;反之,把散文当做诗来写,学习诗的意境创造,例如杨朔,他的作品也只是有诗意的散文。有诗意的散文和有散文美的诗,都与散文诗不能等同,这一点我想无需赘述。

讨论散文诗的特征,不能从一个名词的观念出发。对于这个19世纪才正式命名的文学样式,恰当的解释,或许应该从散文诗作者的看法和作品的实际情形中考察而来。《野草》是鲁迅自以为“技术并不算坏”(《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的散文诗集,它的作者并没有直接讨论散文诗的含义,但他的话对我们却颇有启发。鲁迅说:“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印度散文诗作家泰戈尔的一组散文诗,题为《游思集》,它的命题与鲁迅说的“小感触”也大致相同。“游思”,即“一时感兴”之意。由于某个事物、情景所感所触,诱发了作者的思想和情感,从而感赋兴歌,的确是散文诗创作的出发点。它所表现的也正是这所感所触引起的思想感情。“小感触”和“一时感兴”,既决定了它的表现对象,也决定了它的形态必然短小、灵活。

既然是以表现“小感触”而生的思想情感为特点,就不会以叙述、模仿原来的客观视境为满足,而会用内外契合、呼应的追求去完成一种意境和氛围的创造。这里面有联想、想象、比喻、象征等多种艺术手段的综合运用。在表现的时候,它可以直接从引起“小感触”时的特定情境出发,如鲁迅的《秋夜》、玛拉美那篇著名的散文诗《秋天的哀怨》(见卞之琳先生的译著《西窗集》);也可以根据表现的需要重新创造一个艺术情景,如高尔基的《海燕》,鲁迅的《影的告别》、《过客》等。这里举屠格涅夫的《门槛》为例。

《门槛》是屠格涅夫在俄国当时发生了“五十人案”、“一百九十三人案”和薇拉·扎苏里奇刺杀彼得堡市长以后,受到女革命家索菲亚·彼罗夫卡娅的活动影响而创作的。作者为女革命家及其他斗士的斗争精神所感动,产生了崇敬的感情与表现的欲望,但又对他们的生活和人物关系并不十分熟悉,无法用小说、散文的形式来反映,于是就选中了散文诗这种文学体裁,并用“梦”(这是《门槛》的副题)的虚幻情景来抒写:在弥漫着阴沉、寒冷浓雾的大厦边,门前站着一个姑娘,门里传来缓慢、喑哑的声音。问答中显示出“门槛”在这里是一个界限,苟且生存与平安无事在一起,为真理、信仰的斗争与饥饿、监狱、甚至死亡在一起。作者通过一个整体象征的情境,表现了这个姑娘的坚定信仰和一往无前的献身精神。《门槛》不是像再现生活的作品那样,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而是抒写了一个富于张力和暗示的形象。作者的思想倾向与感情也是通过想象性的抒写暗示出来的。它是一篇以虚幻的方式写的散文诗,感情和想象是诗的,内容上却又保留了有诗意的散文式的细节,区别散文之处仅在于,它不是像一般散文那样叙述、描写这种细节,而是以诗抒情的方式来表现。

象征不是全部散文诗的特点,但诗的感情、散文的细节,以及抒情的表现却是散文诗的共同之处。“写作时,有的作品不知怎的我起初把它写成‘诗’——说得明白一点,起初还是分行写的;看着实在不像诗,索性把句子连接起来,按文意分段,成为散文。”(郭风:《叶笛集·后记》)为什么会有想写成诗而最终还是“索性把句子连接起来”的情形呢?就是因为散文性的细节在起作用,分行去表现会失去它意思的联络。这是郭风的《风力水车》:

呵,好像海上的风帆一样,有着白色的翅膀的风车,好像童话中的白鸟一样,张开白色的翅膀的风车,我看见你把四面八方的风,把它们所有的力量和智慧都集中起来了;

于是,我看见你在那里飞旋着又飞旋着;我看见你好像一朵巨大的白玫瑰,开放巨大的白色花瓣,在半空中飞旋着又飞旋着;我看见你好像一个巨大的太阳,从空中降落在我们田野里的林梢,在闪闪地发着白光,在飞旋着又飞旋着;

于是,在你的下面,搭在溪岸上的水车,便把水流像飞瀑的地吸到岸上来,把从山间流下来的、万年不竭的清泉,像飞瀑似的吸到岸上来:

灌进我们的万顷的良田呵!

我们把这篇散文诗,和凡尔哈仑《风车》一诗做比较,就不难发现:同样是想象的、抒情的表现,凡尔哈仑不追求诗中容纳散文的细节,《风车》在整体表现上就更为超脱,跳跃性更大;郭风的《风力水车》追求保存散文细节的美,希望留下事物更多真实的特征与情境,强求分行就会使那些细节意思的联系切断,于是只好“按文意分段”。为什么郭风的散文诗那么富于乡土气息?除了作者“从童年起,日积月累,不知不觉间培养起来的,对于故乡风物很深的爱”的感情外,就是因为他让自己的作品接纳了许多属于散文的、故乡生活和风物的细节、特征。屠格涅夫、泰戈尔的散文诗,也是如此。

许多人认为散文诗的好处是比诗解放,不受诗的音韵、格律的约束,像一个不拘节拍跳舞的少女,以自由得像蝴蝶一样翩行的自然风姿感人。我也同意这种看法。不过我同时认为,散文诗绝不是为自由解放而自由解放的,是诗的内容就不该为了追求自由而写成散文诗——诗不应该有这种毁灭性,这是诗的悲剧。散文诗是根据内容上容纳散文细节的内在需要出发,负着特殊的使命而冲破诗的韵律的。同样的道理,散文诗也不应因为有散文细节的存在,而用散文的方式来表现。“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秋夜》)不仅选择的散文细节必须是有诗意的和特征鲜明的,而且,在表现的时候,也总是抒情地、有内在节奏和韵味地进行抒写。这就是为什么,鲁迅描绘枣树,宁肯牺牲文字的节约而追求另一种富裕——情绪和韵致的美丽。如果写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的两株枣树”,节约是节约了,但情致和韵味也失去了。散文诗当然是追求节约的,但它的节约,是表现在不像散文那样的进行过程性的叙述和描写,拒绝场景的客观临摹。譬如闻捷的《橘园颂歌》,它之所以是散文诗而不是散文,就因为作者在表现那场海战的时候,把战斗过程和人物形象的描写让给了读者的想象,选取的只是一些典型的、诗意饱满的细节,用抒情的语言把他们织成了一个完好的意境,让一种悲壮的气氛来笼罩我们,使作者与读者的思想情绪,获得一种默契,一种对流,一种从心到心的内向运动。

思想、情感的默契、对流,当然与那些哲理直白和教训式的所谓“散文诗”无关。事实上,散文诗最忌讳空洞的议论、居高临下的说教,它总是通过细节的编织,情绪的渲染创造意境和艺术气氛,诉诸想象和美感,把作者的思想暗示出来。就像花草覆盖的溪滩,我们眼观的、陶醉的是它的秀花茂草,而清泉只是在根部悄然无声地潜流。“滂沱的大雨正逐渐减弱成断续的阵雨,一阵阵疾风又把它从第一次的平息中掠起。我拿起了我的乐器。我漫不经心地拨弄琴弦,最后自己也不知怎的,琴声里渗进了狂飙的节奏。”这是泰戈尔《游思集》其中一章的几句,抒写的是雨天弹琴时物我同游的情境。散文诗所追求的也是这种境界:让主观思想感情和客观物象契合交汇,从而达到一种艺术意境的再生。

所以散文诗不是有诗意的散文,也不是散文化的诗,它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一个完整特殊的性格。它是诗?然而有散文的细节和外观;它是散文?但气质和表现又更像诗。因此都不是,它是散文诗。散文诗把握和表现生活有它自己的角度与长处,这就是:小小的感触导引无边的思绪,寻常的事物显示出无限的暗示能力。散文诗的作者注意事物的观察,更重视感应生活时思想情感游丝的捕捉,和主观与客观呼应的事物的撷取,从而赋真诚的思想情感于形象和美感,让作者的心灵与人格得到诗意的呈献。

198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