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天才与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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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疯子的语词新作和天才的组合创造——我看精神病院围墙外的朦胧诗和达达(1)

天才现象的原因和机理,同精神病现象的病因和发病机理也许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一个甜,一个苦。了解苦,有助于我们弄清甜。揭示甜,能有助于我们了解苦吗?——2002年酷暑

一、重视苦瓜,看重谬误

“语词新作”(Neologism)是个正宗的精神病学术语,在前面有关章节,我曾提及。因为它重要,是个未经充分采掘的富金矿,值得回头来挖掘,作详尽的探索。比如我就直接把这个术语应用到天才现象,成为创造心理学的一个术语。只是反用其意。

精神病学家是这样定义“语词新作”的

病人胡编乱造一些文字、图形或符号,并赋予它特殊的、别人不懂、只有他自己一人懂得的意义。有时把几个毫无关系的概念、词或不完整的字错乱地拼凑起来,赋予特殊的含义。

比如把日和星这两个汉字拼凑成一个新词,代表优秀。

再比如某病人突然扑倒在汽车轮胎底下,说是要“投胎”。

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病理现象,自然引起了我的思考。我一点也笑不起来。我的心是沉重的。比起癌症、中风、糖尿病和心脏病……,这种精神病现象的哲学意义要深刻得多,丰富得多。

对于我,哪里有哲学,我的大脑就会分泌出较多的内啡肽和多巴胺,叫我来劲,来情绪,生机勃勃。我高度重视精神病患者和语词新作是出自哲学探索的原因。我牢牢记住歌德那句名言:

重视谬误,就是重视真理。

这是我写作本书的总思路。“吾道一以贯之”。

在我手头,有好几本精神病学词典。我经常读它,随手翻翻,发觉有许多术语,一经翻转,将负面语言转换成创造心理学的正面语言,便是一块发光的金子。比如诡辩症(Sophistic)。精神分裂症及人格障碍患者对某些问题进行貌似合理但实际无效的辩论或探讨,虽然滔滔不绝,长篇大论,但毫无意义。五六十年代中苏论战不是也有这种病理成分吗?若把这种病理性的诡辩症翻转过来便是天才们的几场大论战,比如爱因斯坦和玻尔的有关物理哲学的辩论以及历史上的一些著名政治性讲演。

现在让我们回到病理性的“语词新作”。

先看三个词汇,然后再造句:星光、湖中、男孩。

正常、健康人会这样造句:

星光底下男孩在湖中游泳。

语文老师会打100分。因为它正确,别人看得懂,会引起共鸣,有客观效果。

精神病患者也许会这样“语词新作”湖中的男孩烧炒星光。

语文老师会打零分,并在练习本上写出评语:“逻辑混乱,只有精神错乱的病人才会造出这样的病句!”

送进精神病院后,医生果然诊断他为“精神病患者”。这里涉及语言功能(Speech funciton)障碍。口述和书写是言语的表达过程,它是非常复杂的。言语功能的脑解剖基础是大脑皮层的言语区及其联结的纤维。该部位一旦发生病变,言语功能即发生各种形式的障碍,于是才会出现这个病理性的造句:“湖中的男孩烧炒星光。”

好些年,这个句子经常萦回在我脑际。作为一种反面教材,它是促使我走向“语言哲学”(Philos叩hy 0f Language)研究道路的动机之一。我迷恋上了“语言哲学”,只是晚了二三十年。这是我生平一大遗憾。

不要以为只有精神病患者才会造出上述病理性的句子。不!远不是这样。我一再说,正常人和精神病人之间的界线往往是模糊的恰如天才和疯子之间的界线并不总是泾渭分明,能够说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的。这就是我一再说到的“边缘地带”。于是我引出下面的小节。

二、朦胧诗的精神错乱

1987年,我买了一本《朦胧诗精选》(华中师大出版社)。

目的是奇文共欣赏,把它作为反面教材,作为精神病患者的“语词新作”的生动例子。尽管38位作者绝大多数是健全的正常人,个别人还是很有才华的,有些诗作也写得很有意境,但其中不少篇的确是属于疯子的“语词新作”。他们本人并没有病,只是想故弄玄虚。比如:

彗星

回来,或永远走开

别这样站在门口

如同一尊石像

用并不期待回答的目光

谈论我们之间的一切

其实难以想象的

并不是黑暗,而是早晨

灯光将怎样延续下去

或许有彗星出现

拖曳着废墟中的瓦砾

和失败者的名字

让它们闪光、燃烧、化为灰烬

回来,我们重建家园

或永远走开,像彗星那样

灿烂而冷若冰霜

摈弃黑暗,又沉溺于黑暗中

穿过连接两个夜晚的白色走廊

在回声四起的山谷里

你独自歌唱

我拜读过至少不下8遍,连同这一次,总共是9遍!

我始终没有读懂。可我读李白、王维、杜甫、歌德、海涅……的诗,只一两遍就懂了,并在心中引起深深而持久的共鸣。

《彗星》所表达的思想感情至于那么深奥、丰富吗?

我看是故弄玄虚、皇帝新装。

也许作者会说:“这是我冥思苦想出来的!”

但我赞同古人的标准:“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于天真。”

让我们从精神病患者的言语功能障碍或“语词新作”角度再看一首:

小巷

小巷

又弯又长

我用一把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这首诗曾刊登在《文汇月刊》1981年第6期。26年过去了,今天我还记得当时我读它的情景。我不懂作者究竟想表达什么思想感情。也许只有他本人心里清楚。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它充其量只是作者潜意识层或瞬间感受的表达,但不能在读者的心灵中产生共振(把它发表在《文汇月刊》上就是为了获得这共振),无法唤醒读者内心深处沉睡的东西。

不。它没有这个功能!

说到底,诗歌就是意象的绝妙组合。

精神病患者的“语词新作”是违反意象组合艺术规律的。朦胧诗也好不到哪里去。作者是任意切割时空,剪辑画面,把形象元件作纷乱的组合,作杂乱的堆砌。成为一团毫无意义的东西。

1971年1月,辽西海边山丘一带气候严寒。有一天近黄昏开始刮北风,我赶着羊群回圈。经过电线杆,电线像一根琴弦,在风中呜呜咽咽作响。我停住了脚步,试图听懂琴弦究竟在说什么?

白费精神。我的智力达不到,听不懂。这责任全在我,怪我。因为那是天籁自鸣。深奥得很。那是大自然同电气时代的文明在荒野中相碰撞。

这回我读《小巷》,也有呜呜咽咽的感觉。听不懂,责任在“诗人”,不在我。因为是作者在故作深奥状。

这样的诗比精神病患者的“语词新作”更疯,更错乱,更邪乎。因为精神病患者本人还知道“语词新作”的特定含义,比如日字和星字合在一起组合成一个新汉字代表“优秀”,尽管别人看不懂,没有客观效果,更谈不上去感染千百万人。

1980年初,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工作。一天,我参加了美学研究室几位同事有关“朦胧诗”的神聊。分两派:

一派认为是“令人气闷”的诗:“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和百思不解”的诗;“古怪诗”。

另一派认为是新诗潮,有朦胧美,意境朦胧。

我的看法是准精神病患者的“语词新作”。当时我还解释了“Neologism”这个术语。因为我的同事并没有听说这个精神病学术语。

听后,他们都叫好,认为一针见血,有新意。

都怪人的大脑皮层,不甘寂寞,总想玩新花样。过了头,过了线,出了格,就是疯病。

其实,今天的时装设计,T台上的疯,也是病理性质的“语词新作”,尽管设计师是正常、健全人。他把三五个服装元素硬是怪里怪气地拼凑在一起,然后鼓舞名模妹妹在T台上大胆地往前走……

台上、台下和新闻媒体都被“皇帝新装”卷进了一台无言疯剧。在有些方面和某种意义上,21世纪是一个疯的时代。21世纪是精神分裂症的世纪。自杀性炸弹和“皇帝新装”仅仅是两种临床症状。时装的疯不会死人,让它去,并不碍事,只要有人花钱搭个台,有人起哄,打破人生世界的元无聊和元单调,毕竟是件好事。

最后,作为本小节的结语,我还想就有关“大脑一思维一语言”这三位一体的紧密关系交代几句。这都是由病理性的“朦胧诗”,由“谬论”,引发出来的思考。在当代西方语言哲学中,它是一个重要研究课题,如语言与思维,语言与存在。

思想没有语言是不存立的。

这里所说的语言,不仅指口头的言语和书写的文字,还包括一切用来作为符号的东西,如手势、眼神、图画、记号、标记、交通上的红绿灯以及数学物理公式等。

语言的功用不仅是思想的表达,而且它还使一些没有语言就不可能存在的思想成为可能(这是罗素的观点,我认为特别重要)。

思维没有语言,就不可能定型。

语言是通过社会约定形成的符号系统。语言的表达方式也是约定俗成的。所以只有精神病患者自己懂得的“语词新作”是无意义的。因为它不能被他人理解,达不到交流思想的目的。

当然,从哲学的宽容视野去看,疯人的言语也是一种语言。不过它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是病理性质。

西方语法学家和语言哲学家常引用这个例句:“绿色的观念狂想地睡了。”

这个句子虽然符合语法,但什么也没有说,没有表达。别人也无法理解。如果世界是由这类句子构成、包围,我们肯定会疯。

事实上,只有疯子才说这种病理性质的句子。朦胧诗(不是全部)故弄玄虚,故作深沉状,不比这种句子健康多少。

诗歌史上的千古绝唱,不少是杰出的、健康的、能打动千百万人的幻听诗和幻视诗。

天才诗人有关幻视和幻听的体验是主体性的,能动的,创造性的。

精神病患者的幻听和幻视(当然还有幻嗅和幻触)则是疾病的,不情愿的,被动的,没有创造性的。

关于幻听诗和幻视诗,我们可以写篇优秀的博士毕业论文。

三、追求精神错乱的达达主义

自我第一次接触达达fDada)以来,许多年过去了。但直到2007年,岁月也没有改变我对它的呕吐看法:纯粹是胡编乱造胡作非为的恶作剧1

1919年10月,法国画家杜尚(M。Duehamp,1887—1968)在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上画了胡须,算是为达达的恶作剧或闹剧正式拉开了序幕。其实,达达主义是一群病态人格者企图从欧洲传统艺术语言符号系统中分离、冲决出来的一股精神错乱思潮。虽然它是精神病院围墙外面的东西,但比墙内的“语词新作”还要邪乎,还要疯,还要反逻辑。

在达达创建初期,还有一位重要人物:西班牙人毕卡比亚(1879—1953)。活了74岁,胡闹了半个多世纪,荒诞了半个多世纪,也算是个杰出人物,但引不起我的共鸣。

正因为他在艺术领域一直在毫无道理地进行挑衅或挑起事端,唯恐艺术王国天下不乱,他才没有住进疯人院,没有自杀。

他无疑是一个男性荷尔蒙十足的彪悍者、勇猛者。脸上尽是“打群架”留下的“刀疤”,当然不是在街头闹事,而是在绘画领域。一战结束,39岁的毕卡比亚如果从政,他肯定会创建一个法西斯政党,用大炮、炸弹把欧洲搞得天下大乱。要知道,他和希特勒是同时代人。他比希特勒大10岁。两个都是攻击性极强的人。一个在绘画领域,另一个在欧洲政治事务方面。毕竟毕卡比亚没有犯罪。希特勒因为在绘画领域找不到发泄口子,结果才去从政,才去邪恶,去疯,去杀人放火,释放体内的能量。

读了有关毕卡比亚的一些传记文献资料,我的诊断是:不安定型的病态人格,但还不是精神病患者。不过临床症状还是很典型的:生性多疑,以自我为中心,我行我素,独断专行,感觉到精神一直处在旺盛、兴奋状态,永远不安分,永远喜新厌旧,永远喜欢在矛盾中求新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