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天才与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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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疯子的语词新作和天才的组合创造——我看精神病院围墙外的朦胧诗和达达(2)

74回春去秋来,在精神病院的围墙外非常任性的他只做了一件事:树立旗帜,又捣毁旗帜。他嘲弄一切,也包括嘲弄自己。中午的他,会诋毁早晨的他;下午的他,会嘲笑中午的他。

他的不安定型病态人格(或精神病质的人格)浸透了荒诞、骚乱和反叛。这还表现在他的一系列古里古怪的行为上:

不断变换住所、朋友,甚至思想、风格和品味,以及美学原则。

总之,毕卡比亚天生就是一个达达主义者。

他的不安定型病态人格。使我想起比他小10岁的伟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不过,维氏是天才,毕卡比亚连天才的边都沾不上。他只是为不安定型病态人格提供了一个杰出病例,仅此而已。20世纪初的欧洲是制造不安定型人格的时代。毕卡比亚、希特勒和维特根斯坦都在各自领域有全然不同的表现。三人的共同点是不安定型人格。

毕卡比亚没有进疯人院和自杀是他的幸运。

在1915年的纽约,毕卡比亚结识了杜尚,达达派才算奠定了造反的基础。

它诞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几年前,我在法国亚珉一带造访过当年血腥的战场和几座大坟场。经过一座建于19世纪末的疯人院,我在围墙外和大门口站了很久。我又一次在问:

1914—1918年是墙内更疯,还是墙外更荒诞?

我看是墙外世界精神更错乱。

于是疯的病态战争导致了达达病态的反叛。

达达们是以疯回答疯,以无意义回敬无意义的世界。

达达把偶然、随意、无意义的组合、拼凑和胡编乱造都拿过来。达达的语言是破碎的,语无伦次的。

这使我联想起精神病院围墙内患者的破裂性思维:病人的言谈或书写,虽然单独的语句在结构和文法上是正确的,但主题与主题之间,甚至语句之间,却缺乏内在意义上的联系。

再就是患者的“情感倒错”:笑着叙述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只好打三个惊叹号)或者流着眼泪唱欢快的歌曲!!!令我毛骨悚然。

达达主义的画,不会比这正常些。荒诞的级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有动用精神病学的一些术语和概念,才能准确界定、刻画达达。

达达的要害和精神是:把一层新的意义赠与原先本无意义的现象和事物。在达达们看来,人生世界是达达的;是为达达而造的,而设置、安排的。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变兽妄想”的变种。病人确信自己变成了狗、狼和猪。

达达则通过他们的画,确信整个世界已变成了达达。

达达们的处世哲学是玩世不恭,随时随地把偶然纳入必然,将反常看成正常,将刺眼视为顺眼。

健康人的格言是:逻辑以外的一切都是荒诞,都是疯。

疯子和达达的格言是:凡符合逻辑的事物都是不能忍受的荒谬和错乱。

达达主义是绘画领域的恐怖主义。

四、健康的语词新作

一睁开眼,我们就看到,到处都是健康的语词新作。

人类文明世界是由各种健康的语词新作组合而成的世界。

它包括两类:健康的和天才的。拿掉这两大类,哪有文明世界?

它的要害是:根据客观规律,将两个或多个元素(元件)进行创造性的、新的组合,包括文字、符号和几何图形,并赋予它新的含义,社会成员(只要学习)都能懂得的含义。

诗歌、数学物理方程、机器、绘画、建筑艺术、汽车、饮食、服装、广告画……都是我所说的组合。抽掉这些组合,我们的文明还剩下什么?

可口可乐也是一种健康的组合或叫语词新作。构成它的元素(配方)是个高度商业秘密。价值几百亿美元。

牛仔裤也是健康的语词新作。旗袍也是。

爵士乐也是。那么摇滚乐呢?问题很复杂,既有健康的摇滚也有病理性的摇滚。

人是创造符号的动物。

野生动物不会创造图形符号。

走进浦东或东京国际空港,见到一架架各国航空公司的客机,机上涂了徽标,以示区别。这些图形符号虽不是天才创造,却是健康的、醒目的、直观的,也很简明、易记,富有艺术美感,传递了一定的信息。要知道,图形符号的历史悠久,人类在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图形符号。作为语言符号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它是同人脑和双手一道发展起来的。在原始部落,图形符号已出现。当时有精神病患者吗?野生动物也会患精神病吗?——这是我感兴趣的两个问题。

交通标志也是健康的语词新作。

500年前的农业社会用不着这些图形符号。今天的文明如果没有它们,便会乱套,玩不转。

下面我要分几个小节来谈论天才的组合和创造。它们是人类文明引以为傲的东西。人类正是依靠这些语词新作,把自己从动物圈提升起来,同野生动物严格地区别了开来。精神病患者绝不可能构思、组合出这些惊风雨、泣鬼神的语词新作。

五、中国古代诗人天才的语词新作

说实话,精神病患者的语词新作给了我难忘的印象。这是他(她)的大脑皮层或大脑其他某个部位发生了病变的后果。不幸得很,这类症状常与破裂性思维同时出现。而中国古代诗人的天才创作或许同这一症状是同门异户的两种截然相反的脑现象。

首先我想到的是马致远(1321年)的小令《天净沙·秋思》的意象组合: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正是我所推崇的天才的“语词新作”。它同疯子在思维破裂和思维不连贯的病理背景下的语词新作形成了鲜明对照:一个是真理,有客观效果,能感染一代代千百万读者在他们心中激起了强烈美学意境的共鸣;另一个是谬误,毫无意义。当然它也许只对精神分裂症患者本人有意义。比如十年文革时期有个精神分裂症病人(女)入院时穿的一身衣服都是红的,不肯更换衣服。睡眠时拆掉病房暖气片的木架,抱着暖气片睡,并用红毛线将自己和暖气片连结起来。病情好转后,病人的解释是:“红色代表共产党暖气片指工人阶级。拆掉木架,是知识分子不应该摆架子。抱着暖气片睡指知识分子和工人阶级团结起来。”

我把这位精神分裂症女患者的“创作”看成是“语词新作”的延伸和扩大。它和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给我的印象是同样的难忘。这是一枚金币正反两个面给我留下的难忘印象。为了揭示这种现象的机理,务必要从脑解剖学、脑影像学、神经生化、神经生理研究和心理社会因素等角度协同着手。不过,我们很难找出能说明所有精神分裂症的单一致病因素。同样,对天才的创造心理机制和奥秘,我们也不能作出划一说明。

上面提到的那位女患者估计是位知识分子,估计受到过革命大批判,受过刺激。她的思维联想和语词新作,打上了那个疯狂时代的印记。

这位女患者的发病同她的文化背景、生活中创‘伤性事件有密切关系。

同样,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也同他的文化背景、生活事件有紧密关系。

猛然一看,他的“秋思”也是思维破裂或不连贯。枯藤、老树和昏鸦好像是不相关的三块碎片或概念如同精神分裂症患者拼凑在一起、错乱堆砌在一起的“语词新作”。其实不然。

它是意象性的天才构成,是美学、诗意的构成。

这三个词有机地组合成了一个画面一个场,能在一代代读者大脑皮层中产生场和场的共振效应。

枯、老、昏是和谐、对称的。

如果换成晨鸦,那便是败笔,诗意会遭彻底破坏。

古道、西风、瘦马,也是对称的、和谐的。

如果换成大道、东风、肥马(或骏马),那同样是砸锅的败笔。马致远是电影蒙太奇剪辑和组合方法的先驱或鼻祖。

他能够激发读者的想象力来填补大幅度跳跃留下的艺术空间。或者说,他的成就是营造了一个很大的艺术空筐,让一代代千百万读者用自身的内外阅历和想象力去填满。

《天净沙·秋思》恰似唐人绝句,同一个伟大的数学物理方程有异曲同工之妙,读之令人有骨惊神悚之感,而精神病患者的“语词新作”只能叫人毛骨悚然。

“骨惊神悚”和“毛骨悚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或状态。前者出于惊讶、赞叹和敬畏;后者是由于恐惧、害怕和惊恐引起的。

马致远这首小令是创造心理学的典范。它的意义远远超出了诗歌创作。自然科学家、工程师、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建筑师、作曲家和画家……都可以从“枯藤老树昏鸦”的高超组合艺术学到各自有用的东西。其实,发电机和电动机正是有赖于电、磁这两个概念的伟大组合,从而有力地塑造了当代世界的生活方式。

唐人绝句的成就,说到底也是多个意象元素(元件)组合的高超艺术。

杠杆、支点和地球是三个相去甚远、毫不相关的概念或元件。伟大的古希腊哲人和力学家阿基米德却大胆地、有胆有识地将这三者组合成一个命题,一个“语词新作”:“给我一根足够长的杠杆和一个恰当的支点,我就能够撬动地球!”

在纯粹结构上,这个命题同唐人绝句和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有相通处。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科学、艺术和哲学创作有不少共同的东西。

科学的极致,既是艺术,既是诗,又是哲学。艺术的极致是哲学。哲学的极致是诗意。

这就是在古代的东西方,一些巨人既是科学家、哲学家,又是艺术家的缘故(达·芬奇最典型)。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这首《江雪》也是一个天才的意象组合。

千和万,绝和灭,孤和独是对称的,组合在一起,真是妙不可言!

可以说,一本唐诗三百首,就是唐代诗人大脑两个半球通过高度协调、统一和整合功能的天才产物。

六、中国书法审美哲学及其美学构成的脑科学基础

在前面有关章节,我曾提到过精神分裂症患者也造字、写字,当然那不是书法,只是给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的谬误和荒诞感——这或许是病人脑前额叶发生病变的后果(比如体积变小,功能减退)或者由脑内生化物质(如生物胺数量、去甲肾上腺素数量)异常所致?

从精神病患者涂写的汉字,我自然联想起同一根藤上的另一个甜瓜——中国书法的美学构成及其境界的脑科学根源。有时候,站在徐渭、苏轼、米芾和颜真卿等大家的书法作品面前,我会情不自禁地合掌,甚至想下跪大哭一场。哭中国书法纯造型艺术的高古、绮韵和飘逸;哭它的庄严、雄浑和苍劲;哭它的有刚有柔、有温有威、有法有变。

这些书法大家,用点、线、黑、白来“语词新作”,构成抽象画的效果,以至于不少西方抽象派画家从中寻找抽象主义的理论原理,并汲取创作灵感。

当然,中国书法又是表达内心感情或人格的。

这更妙,更同人脑两个半球有关。有关其详尽机理,我们尚不清楚,而且假说很多。这里涉及一个根本问题:

人脑能否认识人脑?

这涉及我们能否最后揭示天才和疯子现象的奥秘?

我们能知道大脑皮层是怎样工作的吗?(我们这样生生死死地追问,本身就是一种强迫症)

我又一次想起1937年西方生理学家帕培茨(W。Papez)的重要发现:Papez’s Circuit(帕培茨回路或帕培茨环)。

这是边缘系统神经传导回路,它与人的情绪控制与表达密切相关。帕培茨发现感觉刺激通过丘脑传递到大脑皮层后,再经过“Papez’s Circuit”的作用,会感染上情感色彩。要知道,情感、情绪是大脑高级功能,参与情感的产生和表达,可能是一个结构和机能相互联系的回路。

我的问题是:中国书法大家在写字的时候,他的情绪、情感、人格、素质和气度也受“帕培茨回路”(或叫通路、环)的调节吗?精神病患者写出怪字,写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词新作”,是“帕培茨回路”这个神经结构出了问题的后果吗?

这两者有联系吗?

再者,我们今天欣赏、赞叹中国书法艺术,同它共鸣,也受帕培茨回路这个神经结构的控制吗?当然人的情感产生远为复杂,比如杏仁核团起了重要作用。

明朝祝枝山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