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徐滇庆教授有一点缘分:我和他都师从张培刚教授。1949 年我进入武汉大学经济系,成为张培刚老师的第一批学生中的一个,而徐滇庆则是张老师文革后在华中理工大学指导的第一个研究生。学长与学弟之间有一种亲切感。他要我为他的书写序,我自然很乐意。我为他的书写序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为《国际贸易、税制与经济改革策略》一书而写的。目前这个序是为《中国经济的外部环境与发展策略》一书而写的。两本书的内容有一些共同的地方,主要是关于国际贸易的部分。为写这篇序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读了全部书稿。要写序当然得先读这本书,而在读此书时,我为其内容所吸引,即使不为了写序,我也会把它读一遍。
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已近二十年,开放也是一种改革,是在对外经济关系上的改革。改革开放的成绩是巨大的,其影响之深远更是怎样估计也不为过的。我想,成就之一是观念上的(包括理论上的)转变,而观念上的转变其影响就更加深远了。如果把文革前、文革中的种种观念与现在大家共同接受的观念作一比较,人们会大吃一惊:那时怎么会有这样荒唐可笑的观念,而且居然会为大家普遍所接受、所奉行?例如,把出口资源说成是卖国,是“把我国变成国际资产阶级的原料供应地”,出口石油是“把资本主义世界的能源危机转嫁到中国人民的头上”,把引入外国资本看做是“接受帝国主义国家的资本输出”,是“引狼入室”,会把我国沦为“帝国主义国家的投资场所”,引进技术则是“洋奴哲学”、“爬行主义”,“把美国的化肥设备装到大庆,是给大庆抹黑”,进口船只的“每一块钢板都散发着资产阶级的臭气”,等等。同样,在改革开放前,外国人对中国也有许多偏见,也有许多荒唐可笑的观念,在他们的心目中,中国人成为一群蓝色的蚂蚁或者是青面獠牙的魔鬼。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对外部世界的观念变了,外国人对中国的看法也变了。这是了不起的变化,而且中国自己还在变,外部世界也还在变,虽然我们的观念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但也还得随着自己的国家和外部世界的变化进一步改变。这样才能摆正自己在世界的位置,谋取自己的正当利益,适应世界的变化,与外部世界建立恰当的关系,为自己的发展制定恰当的策略,以促进中国经济的发展。
还需看到,事物是复杂的,人们的观念也是复杂的,即使是荒唐可笑的、似是而非的观念,往往也会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甚至相同或相似的)形式再度出现。例如,不久前,面临一些外国大公司进入我国,一些产品的大部分市场被它们的品牌所占领,我国的企业和国产品牌被挤出市场,一股民族主义的情绪抬头了,有些人愤激地惊呼:“若干年后中国的经济最终会沦为‘殖民地经济’,”提出要“筑成一座捍卫民族、捍卫尊严的傲世长城”,“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有的人则要求:抵制洋货!同样,国外也有一些人至今抱着对中国的偏见不放,不时想制造摩擦。1996 年我到美国的国会访问时,就有一个参议员叫嚣:“我们就是要遏制中国!”“中国要是对台湾动武,我们就把军队开过去,让所有的美国公司撤出中国!”在苏联瓦解后,美国失去了死敌,有些人就把中国树立为敌人。他们对中国的无知达到惊人的程度,也正像中国人中有些人对美国极端无知,叫喊“打倒美利坚”一样。
当前的世界不要说与上个世纪的世界有了根本的变化,而且与二次世界大战后、与三四十年前的世界也有了根本的变化,甚至与一二十年前的世界也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不谈别的,仅仅计算机网络的发展给世界带来了多么深刻的变化!人类已经进入了信息时代,而这一切还只是开始。人们已经提出了“知识经济”的概念。有了实物资本、货币资本、人力资本,信息不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资本?随着新技术、新产业的突飞猛进,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各国的经济正迅速地互相融合,越来越紧密地互相依存,除非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实际上已经不可能),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离开其他国家而存在和发展,不受国际经济变化的影响。试看,泰国发生的一场金融风暴,竟会对东南亚、东亚那样多的国家和地区造成巨大冲击,甚至把它们卷入进去,而且对美国、欧洲各国也带来不同程度的影响,这是以往所想不到的,甚至几年前墨西哥发生金融危机时也想不到的。
因此,当今,正确认识世界,也即正确认识一国经济的外部环境,比任何时候都重要,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制定恰当的发展策略。这对于中国来说更是特别重要的。徐滇庆教授的这本书就是为此而写的。他在书的前言中提出了四个问题:
中国的位置在哪里?
中国的利益在哪里?
中国需要的是什么?
为什么说时间在中国这一边?
实际上书中涉及的问题远不止这四个。他试图通过研究来回答这些问题。这当然是很有意义的。
这本书涉及的面较宽。作者主要是从经济学的角度来探讨这些问题的。在绝大部分章节,作者都运用经济学的理论对相关问题进行分析。这是很必要的。因为,许多问题只有提高到理论高度加以论证才能把问题说得透彻,而不流于就事论事,而且只有理论上说透彻了,才不易于在形势发生变化后在观念上、行为上发生摇摆。例如,为什么中国要实行对外开放?这就必须运用“资源禀赋理论”来论证。只有在理论上弄清楚了,才会真正懂得为什么必须实行对外开放,开放有什么好处?封闭有什么坏处?才不至于看到外国资本在中国赚了钱(指通过正当途径赚了钱)而忿忿不平,才不至于看不到虽然外国人赚了我们的钱,而我们也得到了好处。又如经济民族主义为什么不对?本书对李斯特的保护贸易理论、普莱维什的中心—外围理论、伊曼纽尔的不平等交换理论作了评述,指出经济民族主义的错误及其危害。而我国一些人的“经济民族主义”情绪恰恰是与错误的“中心—外围理论”、“不平等交换理论”一脉相承的,并且是对李斯特的保护贸易理论的误解。当然,不只是在中国有一些人奉行经济民族主义,其他国家包括发达国家也有人奉行经济民族主义。在当今的国际经济关系中经济民族主义同样是有害的。除了经济民族主义外,还有经济霸权主义,这也是在国际经济关系中经常遇到的。经济霸权主义也有一套理论作为其支持。确实也有过少数国家充当过经济上的霸主国,或者企图占据霸主国地位,或者推行其经济霸权主义政策。经济霸权主义既然有其理论的支持,对它也必须从理论上加以剖析,才能正确地对待。
对于中国经济的外部环境与发展策略的论述,只是着眼于经济和经济理论的分析显然是不够的。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国与国之间的经济关系错综复杂,经济问题更涉及到政治关系,往往还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影响,特别是发展策略的制定更不能仅仅篥于经济关系。国与国之间的经济关系不仅是经济上的较量,而且也是政治上的较量,单纯用经济学家的眼光难以把错综复杂的经济关系看得很透彻,更难以据此制定正确的应对策略。本书的作者是一位经济学家,但读过此书后令人想到他也是一位政论家,他对许多经济问题的分析,不仅运用经济学家的眼光,而且也运用政论家的眼光。例如,关于雅尔塔协定问题、美中关系问题、美国的称霸策略问题、台湾问题等,作者除了有深刻的经济分析以外,也有许多政论家的睿智的分析。所以,这本书并不仅是一本经济著作,而且是一本政论著作。
这本书是写给中国人(大陆地区、港、澳、台湾地区和海外的中国人)看的,但也是写给美国、其他西方国家的人看的。因为,在国际经济关系中了解是相互的,要增进了解,就得消除彼此的误解。在有些方面,美国人对中国的误解远甚于中国人对美国的误解。国与国之间产生误解不可避免,除了信息隔绝的原因外,文化差异是一个重要原因,而消除文化差异引起的误解,比消除信息隔绝引起的误解要难得多得多。本书作者是在中国长大的,又在美国和加拿大学习工作多年,对中国与美国在文化上的差异以及由此引起的误解了解得比较清楚。在这本书中,有不少人的误解,经他一点拨就会令人恍然大悟。当然,这一点拨是以对问题的深入分析为基础的。为了促进中国与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的经济关系的顺利发展,需要有更多的人像徐滇庆教授那样作沟通的工作以消除误解,促进了解。
这本书是以流畅的甚至颇有风趣的文笔写的,这使得枯燥的理论分析富有情趣,读来引人入胜。
当然,我还想指出,这本书也有值得补充之处。在谈到中国经济的外部环境时,对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问题,不可不谈。作者对亚太经济合作组织谈得较多,对世界贸易组织只是简单地提到了,这是不够的。另外,对欧洲共同体也谈得过于简单,须知仅仅欧元的推出对世界经济发展的影响就值得重视。中国的对外经济关系、对外贸易必须多元化,发展与欧洲共同体的经济关系相当重要。还有香港回归后对中国大陆的经济发展的影响,也应有所分析。当然,不可能要求作者在一本书中涉及许多问题。如果在上述方面多着点笔墨,本书就更加充实了。
1998 年2 月15 日
发表于徐滇庆著《中国经济的外部环境与发展策略》,经济科学出版社,1998 年
§§第九部分 消费
——固然没有生产就没有消费,但没有消费就不会有生产。
——必须鼓励消费、刺激消费,提高消费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