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各种各样的欢乐。失去的欢乐,总会从繁富的世界中找到新的补充。惟有友情不能代偿,那种默契的愉快,一旦失去便永远无法填补;乃至重新回忆起来,也只能令人感到无限的孤独与忧伤。
这种本不属于少年人的心事,开始折磨着樟寿。
那是冬天。雪下得很大。百草园里,绿的叶子和红的浆果都消失了,墙根的乐队也不再发出乐声。不过,雪地里仍然可以做许多事情:拍雪人,塑雪罗汉,都很新鲜的;只是不及捕鸟的紧张而有趣。
樟寿放学回来,马上扫开一块雪地,把家里的大竹筛搬了出来。他学着庆叔的样子,用短棒把筛支起,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了长绳,然后蹲到远远的地方牵着,等候着贪食的鸟雀们飞下来。倒霉的是,每次拉了绳,都只捕得三四只小麻雀。庆叔可不同了,不到半天便能捉到几十只,什么鸟都有,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真叫人眼馋!
由他传授的方法,怎么总是不灵验的呢?樟寿跑去竹作间里询问究竟,庆叔只静静地笑道:“你比张飞鸟还要性急,不等它们走到筛子中间,便忙着拉绳子了。”
接着告诉樟寿:他的儿子运水,是一个捕鸟的能手。
章福庆是海边的农民,在杜浦村,靠租种地主的沙地度活。忙头过去,就上城里来做工了。经一个竹作师傅的介绍,樟寿家里便成了他的老东家。他最擅长的是竹作,村里人都叫他“竹作阿福”;除了做竹作外,收割晒谷,牵砻舂米,各样杂活也都能做。由于勤劳能干,人又老实和气,无论大人小孩都喜欢他。他做竹的细工,如提盒、花盒、编字的考篮,还有“嬉家生”,都十分精致;给樟寿做的“竹鸭蛋”,也是匠心独具,市面上没有卖的。平时,就算他劈篾片、补簟,孩子们也喜欢看。手指,刀子,篾片,参差错落,那是何等的轻快利索!甚至在园子里晒谷,那高高的谷堆也会成为孩子崇拜的目标,一如埃及人眼中的金字塔。早上,他把簟摊开;到了中午,便拉起簟的四角,再使谷集中成堆,重新摊布,教它翻一个面。孩子们把这看做晒谷的正宗,每当看到许多人使用猪八戒式的木钉爬,在簟上爬来爬去,都觉得十分可笑。
——要是运水来了该有多好!樟寿想:那么,就立刻给他装竹筛去,那么就下雪,整天整天地下……噢,他是怎样一个模样儿呢?像六一、七斤他们吧?也许更能干,他像庆叔……呵不,连庆叔也那么赞叹他,他准能捉到更多更多的鸟……自从庆叔提起运水的名字以后,樟寿便怏怏地整天惦念着海边那个陌生的孩子。
除夕之夜,曾祖母戴老太太去世了。新年的第二天,他家里又轮到周氏九世祖“佩公”值年祭,于是人来人往,特别哄闹。“佩公祭”资产较多,古铜的祭器又很值钱,加上摆放的大书房比较偏僻,需要有人专门看管。周凤仪正担心分派不出人手,章福庆提议让他的儿子前来帮忙,主人自然应允了。
一天,鲁瑞告诉樟寿说:运水来了!
他高兴得跳起来,飞也似的跑去看。运水正坐在灶头间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他很腼腆,怕同别人答话。也许是差不多大小的缘故吧,只是不怕樟寿,没有旁人就一起说话儿。于是不到半天,他们俩便厮混熟了。
清早起来,樟寿就到竹作间里去找运水。头一件事,就是要他捕鸟。
“这不能。要下大雪才好。”运水接着告诉他说,在海边捕鸟时,稻鸡、角鸡、蓝背、鹁鸪等等,什么鸟都有。
樟寿想往不已,不禁说:“要能下雪就好了!”
“不是下雪天也好玩的,”运水笑着说,“夏天,你到海边来,我们就一起捡贝壳去。那贝壳也像鸟毛一样好看呢,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吗?”
“不管。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在我们那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野兽:獾猪,刺猬,还有猹。月亮地下,你听,啦啦地响了,猹在咬瓜了。这时候,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过去……”
樟寿并不知道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问:“他不咬人吗?”
“有胡叉呢,”运水说,“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用力刺过去。这畜生很伶俐,倒会向你奔过来,反从你的胯下逃走了。你不知道,它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哩!……”
樟寿没有想到天下还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这样好看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先前只知道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还有呢,”运水憨厚地笑了,“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跳跳鱼。只是跳,只是跳,都长着青蛙似的两只脚。”
“不会跳上岸吗?”
运水说:“我们海边的人都这么说,‘跳跳鱼,水里会游,岸上会走’。”……
几乎所有读过的书籍,在他的叙说中,都仿佛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樟寿说不出怎样地喜欢这位月亮地下的小英雄,一有闲空,就陪着到处玩。他愿意这么陪着,听说着海边的事情,或者把自己和另外几位乡下小朋友的事情也说给运水知道。在他看来,运水的身上,总好像有着六一和七斤他们的影子,那紫红的圆脸和闪闪的银项圈,会不时地幻出蔷薇般的夜色、月光、灯火、戏台、猹和船、啦啦的响动和潺潺的水声、西瓜和罗汉豆……只要同运水在一起,他便觉得自己变得特别爱幻想,爱动,爱絮絮不休地说话。
运水一样地愿意亲近这位少爷,他向樟寿说,在城里也看到了许多海边没有的稀奇物儿。樟寿听了,心里很替他高兴。
忙碌了将近一个月,杂活做完了。正月十八日以后,运水就要随同他父亲回到乡下去。他们的根在那儿。
樟寿早起照例去找运水,听说他要走了,顿时急得大哭。这时,运水躲在厨房灶下,也哭着不肯出来。可是,章福庆的包袱已经打叠好了。埠船正在等候。
百草园,碧绿中曾经多出一片西瓜地,一个大海。可是,毕竟都是幻梦中的影子;连运水也是梦,一个早上就消失得没有踪影。他变得有点害怕这个“鬼园”,每当放学回到这儿,都会感觉到一种失落的虚空。离别,对于他本来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不过,离开安桥头时,向六一、七斤他们一挥手,怅怅中倒也还夹杂着一点嬉玩的余兴,至今连这点余兴也没有。比起一个集合体,单个人的交往,也许会被赋予更多的情愫,且离别的忧伤也是一种认识,它将随着年龄的递增而加深着灰黯的色彩。谁知道呢?反正樟寿不会去咀嚼这些干涩的哲理。他才十三岁。
过了许久,庆叔回来了。
在他身后,当然没有运水,却意外地为樟寿捎来了运水的礼物。樟寿把一个小纸包打开,不禁一怔,眼眶里随即涨满了泪水——
那是一包不同颜色的贝壳,和几根不同颜色的鸟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