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10764900000005

第5章 5自由而整饬的三味书屋

Ade,我们的蟋蟀们!

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当樟寿告别百草园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依恋。

百草园是屋后的一个菜园,虽然不算很大,可是在被门墙围困起来的世界里仍然是最大的乐园。碧绿的菜畦,洁白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在一片彩色的交响里,曳出知了长长的清亮的鸣声。黄蜂静静伏着,而蝴蝶翩然,叫天子那么轻捷,一眨眼工夫就从草丛中直蹿到云霄里去了。西边的短墙,住着一个小小的乐队:油蛉低唱着,蟋蟀们幽幽奏着风琴……翻开断砖,会不时遇见蜈蚣和斑蝥;斑蝥很好玩,只要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地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和木莲藤纠缠在一起,覆盆子像红珊瑚攒缀而成的小球。采一颗尝尝,又酸又甜,那味道实在要比桑葚好得远……

可是,从此再也不能常到百草园了。他十二岁了。父亲要他进三味书屋去。他知道,园子在他走后会有多么的寂寞。

三味书屋是城里颇有声望的书塾。它坐落在城东郭门内的覆盆桥,正好同樟寿的祖居老台门隔河相望。离新台门也不远,出门向东走上半里路,再跨过一道石桥便到了。

从一扇黑漆竹门进去,有一排西向的平屋,书房设在第三间,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方是一幅画,画着一棵高大的老松,一只梅花鹿在松下屈腿而伏。书屋两侧的木柱上挂着一副楹联:“至乐无声惟孝悌,太羹有味是诗书。”书屋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一把高背椅子,这便是塾师的座位了。书屋正厅的南墙开着圆洞门,里面有一间平房,上悬小匾:“谈余小憩”;北面两间小屋,则写着“仿佛陶庐”;书屋后面有一个亭子间,匾额是“自怡”。亭前有一个小园子,花木的种植很见主人的匠心:左右挺立着两棵桂花树,秋天开一冠金黄,那是很壮观的。东墙脚下是砖砌的花坛,南端种着大天竹,结实累累;腊梅种在北向,每遇冬寒,繁花似雪,香气特别幽远。

三味书屋没有孔子牌位,樟寿和孩子们只好对着“松鹿图”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第二次行礼时,先生在一旁答礼,待答礼完毕,就是正式的学生了。

塾师寿镜吾先生像蓝爷爷一样,不求闻达,而以清高自许。传统知识分子的怪脾气。其实,教师历来是清而不高的。镜吾先生穿的衣服相当破旧,夏天,只有一件夏布大衫,算是“礼服”挂在书房的墙壁上,父子三人谁个外出就让谁穿。家人给他做了一件皮袍子,他一直舍不得穿,只是有一次,当他赤膊坐在书房里,见有客人到来,慌忙间找不到长衫,才临时抓来披上。他不抽烟,只喜欢到谢德兴酒店吃点儿酒,算是人生的一大陶醉。吃酒时,总得走进店里,不让学生看见。他常常替师娘淘米煮饭,每次提着淘箩打开沿河的小门时,也得先向两边望一望,遇上没人,才快步跑到河埠头伏下,迅速淘好米又跑回屋里去了。

小樟寿是不晓得这些的。他只听说过这位须发花白,戴着大眼镜的高而且瘦的老人是城中极方正、质朴而博学的人,这书塾也是城中最严厉的书塾。镜吾先生生活那么清贫,却从来不滥收学生,而且一定要经过他的亲自考核才准予入学。只要送进了三味书屋,不管谁家的孩子,都必须恪守塾规,刻苦用功。他备有一根竹制的戒尺,也有罚跪的规则,只是不大使用。当学生将他气得不行的时候,他会坚决地推出去,任是怎样说情也没用的。

起初,先生对樟寿便很严厉。他太调皮了,居然跑到庙会里去扮小鬼,油彩没抹干净,就跑回到书房里来;又爱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问:“‘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拿先生开玩笑吗?可是过了不久,却喜欢起这个常穿一件竹布长衫,扣门吊着钥匙,辫子编成三股而又垂得最长的学生来了。

酷爱自由是孩子的天性。既然有一个世界在书塾外边喧闹,自然要引起他们窥探和涉足的欲望。就算塾内只留了巴掌大一块园地,也成了樟寿和一群孩子最活跃的场所。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寻蝉蜕,捉苍蝇喂蚂蚁,都是很有趣的。由于家教长时间的约束,他不可能变得像其他孩子一样的撒野,像捉了蟑螂从锁孔里放进抽屉,咬坏别人的纸盔甲,或是用锥子钻破别人的茶壶,然后用黄蜡封好之类的恶作剧,都与他无缘。一次,有一位同学分赠印有花卉的漂亮的信笺,大家都喜滋滋地收下了,只有樟寿执意不收。后来才发现,这些信笺都是偷来的。他不干预别人,但更厌恶别人的干预。在听讲新书或偷看闲书的时候,就有同学硬拉着他一起玩纸盔甲。为什么要勉强别人做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呢?他很不满,裁了一张红纸条,写上“君子自重”四个字,然后端端正正地贴到书桌上。

每天早上,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孩子们便抱着蓝布包陆续到齐了。向“松鹿图”行过礼,然后开始一天的生活:背书、读书、写字、对课,如此不断地循环往复,没有波澜,没有节奏。而且,这样枯燥的日子都挤得满满的,除非赶上端午节、中秋节,再有就是先生扫墓的日子,不然,根本找不到可以挣脱课本的羁绊,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时光。儿童毕竟脆嫩,都给沉重的功课压迫得疲乏了。

樟寿仿佛具有先天的适应性。他聪敏过人,喜欢思索,且又特别执拗要强。这种气质和性格的结合物,具有足够的抵抗力,使他不致像其他同学那样感到窒息般的难受。

譬如对课,他就觉得有点像猜谜似的好玩。有一次,先生出了一个五字课题:“陷兽于阱中”,大家都对不上来,他忽然记起《尚书》里“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句子,便有了“谜底”,随即对道:“放牛归野林”,受到先生的夸奖。

一天,高幼文趁先生走开的间隙,从桌上翻见了课题。这时,恰巧樟寿到后园去,他赶忙追上,说:

“阿樟,知道课题了,你看怎么对?”

“什么课题?”

“‘独角兽’。”

樟寿笑道:“对‘四眼狗’好了。”

对课时间到了,课题果然是“独角兽”。高幼文不假思索,抢先叫道:“‘四眼狗’!”

同学哗然大笑起来。先生发火了,呵问道:“‘独角兽’是麒麟,‘四眼狗’是什么?你有没有见过?”接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开了:“二头蛇!”“三脚蟾!”“八脚虫!”“九头鸟!”……樟寿根据《尔雅》,对了个“比目鱼”。先生马上称赞说:“‘独’不是数字,但有‘单’的意思;‘比’也不是数字,但有‘双’的意思,可见是用心对出来的。”

课后,樟寿对高幼文说:“你也真呆!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好当真呢?”

还有一次,先生出了“月中桂”的课题,有的对“风前柳”,有的对“雪里梅”,樟寿却出人意外地对了个“星里麻”。这回,连先生也不禁要问:“‘星里麻’是什么?”他不慌不忙地答道:“星里有牛郎织女,织女星不正是织麻的吗?”

至于写字,也是他所喜欢的。从字的形体结构中,他慢慢地领悟到了一种建筑的美,就像在百草园里用砖头和木块砌房子一样。每次习字,他都先把裁好的黄色毛边纸摊向桌面,用铜制镇纸圈小心压好,然后才提起“十里红”毛笔,从容地一笔一笔地写。他宁可写得慢些,也要写得工整些,漂亮些。完后,在纸的中间写上“×月×日周樟寿字”。先生批阅时,习惯给写得好的画上红圈,同学们都管这些红圈叫“红鸡蛋”。每次把习字发下来,同学都会叫起来:“阿樟的‘红鸡蛋’最多!”

诵读经书最乏味了。樟寿最初翻开经书,那字里行间,往往要叠印出《鉴略》的句子,或浮现出父亲威严的眼睛。同学们都喜欢大声唱读,每到读书时,有的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有的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有的念“上九潜龙勿用”,有的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嗡嗡嚷嚷,直把整个书房变作一座大蜂房。孩子们要用声音的滚筒,一遍又一遍把生硬的句子碾成碎块,然后强吞下去。只有樟寿懂得用心咀嚼。他曾经制作了一张小巧的书签,两端剪贴着红色的花纹图案,中间用工笔小楷写着:“读书三到:心到、眼到、口到。”其实,他并不怎么动口,平时几乎听不到他有诵读的声音。

背书的作业很重。月半要背半个月里上的课,月底要背一个月里上的课,待到年底,就要把一年里上的课全部背下来。背不出来,自然要挨受责罚。一到年底,同学们就都急急忙忙地读书,然后拿到先生面前疙疙瘩瘩地背。读熟一本,再背一本。樟寿的记忆力极强,直到腊月中旬以后,才开始在家复习。过了几天,他抱着一叠一尺多高的课本回到书房,往先生的桌前一放,好一会儿就背完了。

先生有事外出,便由他的儿子洙邻在房里临时照管。一天,大家提议猜字默词,小寿先生对这也很感兴趣,于是顺口念了《诗经》里的一段诗,念过一遍,便交代默写。同学们都呆住了。经书里的字,往往不读本音而读破音,在《诗经》里面更属常见。因此,大家提起它都感到特别头疼。课堂里,搔首者有之,咬笔者有之,搓手者有之,怎样也写不出来。只见樟寿把竹布长衫轻轻一摆,侧着身子,提起笔一挥而就:河水洋洋,

北流活活。

施,

鳣鲔发发。

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

庶士有。多么古怪吓人的方块字呀!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一种内驱力,驱使人们奔赴一个潜在的目标。内驱力是对自由的渴望,是奔泻无已的热情,任何外部强力都无法遏止它。

在同学中间,樟寿应该算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了。可是,上课的时候,他也会不时地从那无形的牢笼里逃脱出来。自由有选择。他喜欢玩,常常把晚上在家做的纸糊盔甲,用装洋线团的纸盒装着带到书房里来。但那是留给小园子的,他不会像别的同学那样摆到课桌上,驱使指头去开辟古战场。他的指头别有指派:或者翻看绣像小说,或者把荆川纸蒙在绣像上面,像描红一样描摹。

先生不像他祖父,在他读《鉴略》的时候,也同时让他读《西游记》,读《水浒》。这位老人一生厌恶科举考试,但却一直忠诚于支配科举制度的经典,而视小说为闲书。描画儿也不许可的,让他看见了就要挨骂:“摆着书不读,画这些做啥?”甚至拿过来当即撕掉。为了满足心灵的欲求,就得寻找机会,寻找可以对付强力和回避危险的办法。樟寿的课桌最初安设在南墙下面,靠墙的光线太暗,他把小说放在抽斗里,老是模模糊糊的,得弯下身子才能看清,这样目标就大了。于是,他借口说是靠门风大,请求先生让他移到西北面临窗的地方。同时,描画儿也不好叽咕叽咕地磨墨,先生讲课是不许下面有声音的。为此,他常常借用周梅卿的铜墨盒子,那盒子里填着浸透了墨汁的棉花絮,只要用毛笔蘸一蘸,就可以静悄悄地进行了。

最好的机会是在先生念书的时候。他是那么忘情于书里的文字和自己的声音,当学生的书声已经渐渐低下去、静下去的时候,他仍然大声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读到这样的地方,先生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这时候,同学们便纷纷做起纸糊盔甲来了。樟寿则慢慢拉出抽斗,把“闲书”翻开,或是把荆川纸和铜墨盒悄悄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