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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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53八道湾院内的战争

鲁迅不会是一个幸福的人。

幸福,首先是关于个人的概念,是一种自我体验。而他,是连一点自我观照的余裕也没有的。幸福意味着完满,他却残缺不全;幸福包含着欲求,他却充满绝望。对于他,与其说是为光辉的理想而奋斗,毋宁说是为沉重的负担而生活。

婚姻完结以后,他只能作为家庭的一名旁观者,从亲人的谈笑中间寻找一点苦涩的安慰。最深沉的亲人之爱,当是在文学和科学事业上给予兄弟以支持,并通过他们建立与人类世界的更亲切的联系,同时表达着一种牺牲。而今,仅存的希望也幻灭了。

在这个时刻,惟有这个时刻,他才最直接最强烈地感受到了人类的自私和冷酷,以及灵魂的不能相通。

他站在悬崖上。他面临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战争来的如此突然,谁都未曾料想到,包括被卷进去的每一个人:鲁迅,作人,甚至羽太信子。

连整天呆在家里的鲁瑞,也一点看不出这场可怕的内战的迹象。战事发生以后的一个星期日,许羡苏去看望她时,她这样说:“大先生和二先生忽然闹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头天还好好的,弟兄二人还忙着把书抱进抱出的商量写文章呢……”

战争双方都没有把秘密彻底揭开,如此一直到死。

一个奇异的谜。

而谜面是明白的。1923年7月14日鲁迅日记记云:“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

五天连续在冷战中过去。

上午,作人默然走进屋里,把一封信放在桌面就又默然走了。信封上只有“鲁迅先生”四字,拆开来一看,是写得很简单的绝交书:鲁迅先生:

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难,——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七月十八日,作人仿佛意料之中,竟却又困惑莫解。他请人到后院去把作人叫来说明这一切,然而竟看不到作人的影子。

阳光显得很悭吝。院子暗了下来。接着是雨,淋漓地下一个下午,青杨和丁香不住声地发出萧飒的吟响……

……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

……这个女人!

……当初,离开日本是为的谁呢?买下八道湾是为的谁呢?排长长的队伍日夜索薪是为的谁呢?……所有的钱都交出去了,还有东京……女人,女人,女人……女人真有如许大的威力吗?昏庸!……

……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

都说兄弟永不分家,这就是他所说的“蔷薇的梦”?那么种下的好梦为什么要亲手来摧毁?摧毁了的东西还能拼凑起来吗?为什么要拼凑呢?谁来拼凑呢?……丁香还是那丁香,青杨还是那青杨,八道湾还是那八道湾……只有你一人在这个家之外,在你曾经惨淡经营的这个家之外,你被放逐了,你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被放逐者!

……何事脊令偏傲我……有弟偏教各别离……百草园,三味书屋,蟋蟀,鸣蝉,念不完的四书、五经、唐诗……还有皇甫庄。看戏呀,钓虾呀,破洋山呀,弹地毛呀……都在一起,快乐的童年,忧患寂寞的童年……那小床,那院子,两个人自编自演的嬉耍,演到兄弟失散,沿路寻找的情形,便都同时凄苦地叫:“大哥呀!”“贤弟呀!”……走向人生大舞台,就各各扮演多重的角色,但是原来那角色是绝对不可能重扮的了!……“大哥呀!”“贤弟呀!”……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

雨,雨,北方的雨,南方的雨……离绍兴时是雨,离南京时也是雨……离家,还家,离家,还家……在一起时,读一样的书,谈一样的问题;不在一起时,也读一样的书,谈一样的问题……书信来来往往,到了后来,索性就编号,至今已快到四百号了……

南京,东京,绍兴,北京……共同的道路,而今是再也不能携手同行了……以后他怎样走?何须问怎样走?反正是不再需要你了……雨,雨,风雨泥泞,但无论怎样他是不再需要你了!……

而你,怎样走?你知道吗?……

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

……始于《域外小说集》,终于《现代日本小说集》,心血字迹混杂在一起……你极力地扶助他,成全他,用他的名义发表各种译作,直至他名满京都的时候,你仍然放心不下,你一刻也没有忘记你是兄长,兄长应该做些什么……在绍兴会馆,你叫他将起草的讲义交给你看,由你修改定稿,甚至抄正了再给他带上讲台,他给《新青年》翻译的稿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那许多辑录的古籍,都有他的一份劳作在的,这劳作,都仅仅是为了一种纪念意义而存在?……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

那么大的人出疹子,居然使你怀疑到了猩红热;远在西山疗养时,你总是极力地挤出时间,设法去看他,给他做伴。只要他病了,病得严重,你就惶恐终日,甚至胡思乱想到要替他料理后事照顾眷属那类事情来……他拿什么眼光看你呢?他为什么竟拿那样的眼光看你呢?……

……过去的生命。过去的生命哪里去了?……静静的病室。低低地读他病中的诗,读《过去的生命》,感受他那病苦呻吟中的诗思……是的,没有了,是永远永远地走过去了!……

你伤悼什么?值得你这般伤悼吗?……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值得怀念,为什么不呢?……可是,你所伤悼的是否都是有价值的东西?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以后还成其为有价值的东西吗?

你这个悲剧的角色!

……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呵,你后悔了?所有应该支付的都必须支付,有什么可后悔的?然而,种花者得刺,这岂是公平的吗?世界上有哪一件事情算得上是公平的?是不是不公平就要反抗?你配吗?凭什么进行反抗?而反抗的结果又是什么呢?……惟有孤独不可战胜!……

……没有一个算得上亲人的亲人,谁也不会理解你!你是畸零者!……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还说什么呢?为什么要说呢?向谁说呢?如果愿意,你就从你的八道湾里搬出去吧……

……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

黄昏模糊了昼与夜。窗外,雨下个不停……

鲁迅在痛苦的波涛中无望地挣扎。

一个以恢宏的目光关注着人类命运的人,却牢牢地被一层血缘的网络束缚住——这是怎样一种难堪的矛盾与撕扯!

然而,他毕竟是人,他一样渴望亲近和理解,一样有社会亲合的需要。在他付出牺牲的时候,他未曾考虑过报答;而一旦发现被掠夺,便不能不为自我的存在而抗争。当他致力于改造为封建社会所塑制的人格类型的时候,他同时在自己的身上看到那么多人性的弱点;而一旦遭受侮辱,却不能不为自己的清白辩护。可是,他太内向了。过分深刻的洞察力使他最终放弃了辩护权。只要认为所有的努力都无助于改变全局时,他就主动退让了。

在社会上,他可以作绝望的抵抗,不失为敌阵前的一名凶猛的战将;在家庭里却是一头和善的小野兽,在经了群兽的搏噬以后,只独自暗暗地舔伤口的血迹,咬紧牙关,不发一点儿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