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10764900000052

第52章 52声明:人格与艺术

《鸭的喜剧》尚未付印,盲诗人已经飘然返回了北京。

这一回,他并不作久居计,途经沈阳时便对记者说次年暑假要归国定居的。寒假期间,他先后到上海、杭州游览,其实都是出于一种惜别的心情。意外的是,开学后不到两个月,他却突然提前走了。

有谁能猜透盲诗人内心的秘密?寂寞难耐。北京所以是一片沙漠,难道仅仅因为没有花朵,没有音乐,黄莺和林子都远在千万里外的缘故吗?在这里,热心于世界语的同道太少了。从前,学生们熙熙攘攘前来听讲,原来不过是受了好奇心的驱使而已。他们听过几回之后,便都陆续退去,后来竟至于从最大的讲堂搬到最小的房间里去,听众也只剩下两个,连《安特莱夫与其戏剧》的讲演刚刚开讲就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此外,恐怕有一个很重要的诱因,就是剧评事件的发生。

12月底,爱罗先珂看了北大学生演出的《黑暗之力》和燕京女校学生演出的《无风起浪》。看后,写成《观北京大学学生演剧和燕京女校学生演剧的记》,于次年1月6日发表。

文章说,在文明各国中,女人不和男人一同演剧的可羞可惨的现象是只有中国才有;而北大学生演出时,以男扮女,竭力学优伶的模样,实质上是遵守旧的道德与旧的习俗。他指责道:“倘使连大学和专门学校的男女学生们,对于这一点简单的早为全世界所排斥的偏见,也竟奈何不得,则对于全世界正在激烈争斗着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上,那里会给予一点微末的影响呢?”他说,这样下去,中国将会沦入更加可怕的黑暗。

观后感是由鲁迅翻译的。对于这篇记文,他已经预感到发表的后果,知道在中国非但不能容纳,还要发生反感的,尤其是在躬与其事的演出者。但是,他没有阻止的勇气,他了解这位异邦诗人对中国青年的热爱是何等深切,所以才有这样急迫的言论,况且人又老实,不懂得恭维。他也曾把罗素两年前来华讲学,回国后就著书称赞中国,以致门槛差点被中国留学生踏破的故事向爱罗先珂谈过,但没有用。俄国人好像总是特别一点的。

果然,剧评发表的当天,立即引起北大学生的抗议。参加演剧的学生魏建功答以《不敢盲从》一文,用影射、挖苦的语言对爱罗先珂进行人身攻击,并且特意在标题中的“盲”字及文内的几处“观”字和“看”字上面加上引号。

看了这篇文章,鲁迅气得差点要找魏建功角斗。在爱罗先珂的观剧记刊出以后,就有朋友告诉他说,不少人疑心文章是他做的,至少也有他的意见夹杂在内:因为常用“观”“看”等字样,是作者本人所做不到的。他扫描的目光,不时地回到《不敢盲从》的最后一行:“我再感谢鲁迅先生介绍了爱罗先珂先生的教训的美意!”这不正是有意的暗示吗?

——卑鄙!

等到慢慢地冷静下来以后,鲁迅觉得,首先蒙受损害的不是自己,而是爱罗先珂。一个深爱着中国的外国人,在中国所应得到的回答就是这些吗?亏他还有勇气说拿“人格”做保障!什么人格!简直是“猴子样”!就是猴子!比猴子不如!

鲁迅不能让友人蒙受屈辱,他说话了:“若说对于魏君的言论态度的本身,则幸而我眼睛还没有瞎,敢说这实在比‘学优伶’更‘可怜,可羞,可惨’;优伶如小丑,也还不至于专对他人的体质上的残废加以快意的轻薄嘲弄,如魏建功君。尤其‘可怜,可羞,可惨’的是自己还以为尽心于艺术。从这样轻薄的心里挤出来的艺术,如何能及得优伶,倒不如没有的干净,因为优伶在尚不显露他那旧的腐烂的根性之前,技术虽拙,人格是并没有损失的。”

读报的当天就写下了自己的愤慨,题作《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从〉以后的几句声明》。

前两天,写《关于〈小说世界〉》,里边说:“凡当中国自身烂着的时候,倘有什么新的进来,旧的便照例有一种异样的挣扎。”这样男人扮女人的艺术,不就是一种异样的挣扎么?里边还说到中国青年中的“无从挽救”的“废物”,其实就包括了魏建功一类的。旧小说,新小说,旧戏剧,新戏剧,闹来闹去,且新进的人们都喜欢以新潮派自居。没有人格的新,哪里来新的文艺?在声明的末尾,当他特别着重地指出这么一点的时候,简直要掷笔而起了:临末,我单为了魏君的这篇文章,现在又特地负责的声明:我敢将唾沫吐在生长在旧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艺术的名而发挥其本来的旧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脸上!此前,《晨报附刊》还发表过九篇批评《不敢盲从》的杂感。可是,所有这一切的辩护,都无法挽留爱罗先珂。4月,他走了。

爱罗先珂终于走了。

作为朋友,还能做些什么呢?鲁迅默默地翻译了他的童话《红的花》;为了出版《桃色的云》,亲自描绘了石刻云纹作封面,并在上海订制了一千枚三色套印的爱罗先珂像,供新潮社出书使用。他很珍重《桃色的云》,许久以后,在劫难中设法挽救有数的几部书籍里就有它。那是盲诗人特别喜爱的作品,译本里,保留着他们两人共同消度的时光。

感情是美好的,不然,人们不会珍惜它,为它付出沉重的代价。在世间,见利忘义、卖友求荣的固然不少,但是看重感情的人也不是没有。像鲁迅,就很念旧。然而他不是那种浅薄的感情至上主义者,为了真理,他宁愿抛弃多年的老朋友,即使内心深处也不无悲悼。正因为这样,他常常要被那些末流作家或小报记者描绘成偏狭阴险、反复无常的小人。可是,这些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个人就不时地解剖自己和背叛自己,他从不觉得自己特别的崇高。

北大发生风潮,他便颇不满于蔡元培,而寄同情于风潮中的牺牲品冯省三。老朋友又如何?难道人类的尊严仅仅是权力者才配享有的吗?

那已是去年的事情了。学校数十名学生因为反对征收讲义费,风潮突然芒硝火焰般爆发起来。蔡元培等提出辞职,大部分学生便公推了代表极力挽留,表示反对风潮。未久,蔡元培等宣告复职,风潮又芒硝火焰似的消灭了。学校当局做出让步,取消了讲义费,但是却开除了一个学生:冯省三。

鲁迅历来认为,学潮总是事出有因,不会是空穴来风。譬如这一回北大风潮,旋起旋灭,难道竟只干系到一个人?果真如此,则一个人的魄力何其太大,而许多人的魄力又何其太无呢!

他认识冯省三,知道那是世界语的拥护者和宣传者,一个有为的青年。如果说他罪在带头反对征收讲义费,现在的讲义费不是取消了吗?既然事实证明了当初的要求是正当的,那么,凭什么理由勾销了一个青年的学籍?难道仅仅是为了保护当局或是个人的威权,才做出如此的惩罚?教育者们口口声声讲教育,找一个莫名其妙的借口就可以轻易地剥夺别人受教育的机会,难道不觉得这讽刺太大了一点吗?可愤慨的,还有所谓群众,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变个样子!讲义费取消了,学生得胜了,有谁曾经想起过其中的牺牲者?谁为牺牲者祝祷过?……

再远一点,三贝子花园那里,有谋刺良弼和袁世凯而死的四烈士坟,其中有三块墓碑,直到今天还没有人去刻一个字!……

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为群众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众就分他的肉,“散祚”了。试问,还能留下些什么呢?……

他写了《即小见大》,抒写了内心的忧愤。

冯省三被学校开除以后,同鲁迅的关系渐渐地密切起来。因为他经济困难,鲁迅也会不时地给他一点援助。后来,鲁迅赠他五元旅费,帮助他离开了北京……

送走爱罗先珂与冯省三,先后不满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