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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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41狂人:救救孩子

1918年5月,《新青年》发表了中国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署名“鲁迅”——

中国是一个吃人民族!

我们在被吃的同时也一样吃人!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小说以主题的大胆,表现的深刻以及格式的特别,引起了思想文化界一批敏感分子的注目。人们于是打听:鲁迅是谁?

自从答应了钱玄同,周树人曾几次试图进入创作状态,但都被一种海洋般弥漫的情绪覆盖了自己。写什么呢?写什么呢?

——吃人!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突破的缺口。人世间一切残酷的、虚伪的、陈腐的现象,都从这样两个症结的字眼,获得了最生动的形象和最本质的说明。几千年来,在乡土中国,个人是孤立的、孱弱的、不堪一击的,社会可以通过众多的渠道消灭个性,其中包括由血缘关系组成的最亲密的家庭。所谓家庭,只是一个缩小了的社会,而社会也就是一个扩大了的家庭。无论是定于一尊的极权主义或是层层制驭的差序格局,两者都是一致的。因此,即使吃人的方式和方法有着各种差别:政治的,经济的,道德的,伦理的,公开的,隐蔽的……却都无一不是联合进行,天经地义的!中国在黑暗里陷得太深了!非有全民族的伟大的忏悔,不足以拯救我们的现在和将来!

在日本,他曾经为“人国”的建立幻想过,呼吁过;想不到十年过后,一旦重新执笔,就又回到了本题。

可是,“吃人”的结论能够为社会所接受吗?不会当成疯话吗?章太炎先生不就被人称作“章疯子”?在一个十足畸形、头足倒置的世界里,又有哪一个真正健全的人,不是被看做疯子而存在的?……

周树人想起一个人来了。

那是啸唫的姨表兄弟阮久荪,一向在山西做幕友的,两年前,忽然说同事要谋害他,于是赶紧逃到北京。可是没有用,他终于找到会馆,向你历诉众人如何如何跟踪他,说四处已经布置好罗网,再也插翅难逃了。最后,是你留他在会馆里住下。第二天清早,他就来敲窗门,十分惊恐而且凄惨地说:“今天我要被拉去杀头了!”说完递过一封绝命书,托你交给他的家人。在送他前往医院的途中,当他突然瞥见站岗的巡警时,那面色和眼神是何等可怕呵……

迫害狂……

就写狂人!借狂人的嘴巴说话!周树人马上想到尼采,他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就是一个狂人,他的话说得多么愤激,又多么精警!安特莱夫,迦尔洵,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写狂人心理,写下意识,写幻象和错觉,真是真切极了!对了,果戈理的《狂人日记》,一样是写社会的残酷和个人的不幸。

那个九等文官小书记波普里希钦,惟在精神折磨中,他才说了那么多暴露旧俄官场的话。到底,他是被关进疯人院里去了,虽然他追逐的目标是那么渺小……

小说的名目不错,可以按照它的格式写。周树人仿佛已经把握住了一个短篇的框架。但是,果戈理的单纯写实的手法显然是不适用的,情节在这里反而是一种窒碍,每则日记的日期也不必写的。总之,太具体的东西局限性也大。必须具有囊括性质。那么,就使用象征。一重诅咒,一重忏悔,一重警告。只有象征才能把所有这一切贯穿起来,将个别人物的活动环境推向一个更广延的思想现实中去……

狂人:受迫害者,见证者,同时也是觉醒者。那么,围绕狂人的将是怎样的一群?谁是传统意识的代表?谁又是社会和家族的代表呢?权贵,尊长,帮凶,帮闲,看客,许许多多沉沦未醒的人们……

溶溶的月光……

握笔的头一个晚上,就碰上这么好的月光。仿佛是一层暗示,明白,然而朦胧。灵感翩然而至。用文言把楔子写完以后,简直用不着怎么思索,他就纵笔写将下去: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赵贵翁和他的狗。门。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小孩子。好一个女人。陈老五。狼子村的佃户。大哥。何老头子。海乙那。母亲和妹子……

狂人语无伦次而又充满机锋,偶尔辍笔读来,竟也不禁暗自吃惊于语调的酷肖。他弄不清楚,自己何以会如此熟悉这位狂人,如同与朋友作断续的长谈,或听自己于暗夜间的喁喁的独白。

收梢了。

果戈理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这世界上没有安身的地方!大家迫害他!——母亲呵!可怜可怜患热病的海子吧!……”孩子很好。孩子就是未来。反正已经绝望于自己的同辈,而下一代,倒是希望着他们能够得救的。好的,就这样。他往油灯的苗焰瞄了一下,援笔蘸了墨汁,迅疾写完日记的最后一则: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用什么笔名发表呢?总不能用真姓名。这时,他记起在东京期间用过的“迅行”的别号,心脏不知怎的竟狂跳起来。由于编辑者不愿意有别号一般的署名,他便决定沿用其中的“迅”字,表示开始于青年时代的事业并未中断,算是保留一点反抗挑战的意味;再冠以母亲的姓,这样一来便成了:“鲁迅”。

鲁迅的名字出现以后,立即以其特异的光芒,使原来见于教育部的档案和公文里的姓氏变得黯淡,黯淡到可以叫人遗忘了。

最令人感觉欣慰的,莫如朋友的赞誉。

在南京,许寿裳从鲁迅寄去的《新青年》中读到这篇小说,立刻从中辨出了好友的过人的思想和悲悯的格调,但看署名却姓鲁,不免感到困惑: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周豫才吗?

鲁迅很快便收到南京的来信。

他告诉许寿裳,小说确是他写的,最后还说:历观国内无一佳象,而仆则思想颇变迁,毫不悲观……大约将来人道主义终当胜利,中国虽不改进,欲为奴隶,而他人更不欲用奴隶,虽则渴想请安,亦是不得主顾,止能侘傺而死。如是数代,则请安磕头之瘾渐淡,终必难免于进步矣。此仆之所为乐也。借此,许寿裳肯定:死灰已经复燃,他要放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