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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漂泊、乡愁与家园

《奥德赛》和《埃涅阿斯纪》的生态反思漂泊是一种无根的状态,漂泊的过程,是人和人遭遇的过程,更是人与自然遭遇的过程,只有人与土地建立了最亲近的联系,找到属于自己的家园,人方能结束漂泊;乡愁是远行的游子对故乡的眷恋和遥望,是渴望回到故土的情愫,乡愁里盛满的是生命历程中最初留下的美好记忆;家园,是能安居的地方,是属于人也需要人建造、呵护、保卫和照料的地方,因为有家,个人的奋斗和努力才更有意义。古希腊《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讲述了战争结束后,希腊军队中的智者奥德修斯还乡途中艰辛漫长的漂泊。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则效仿着荷马的叙述写下了特洛伊城被毁后逃离城池的战败者埃涅阿斯率众寻找新的家园所经历的漂泊之苦。荷马和维吉尔赋予了那场历时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浓郁的乡愁与家园情怀,在那场希腊人与特洛伊人的战争结束后,被战火洗劫的城市不再是任何人的家园,无论是作为胜利者的奥德修斯还是作为失败者的埃涅阿斯,他们都放弃了特洛伊城,带着自己的族人开始了漂泊,为了回到生养自己的土地和先辈最初的家园。今天,在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都陷入失衡的世界里,越来越多的人正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或许我们可以从这两部史诗中得到一些启示。

一、漂泊,从乡愁和寻觅家园开始

民族、国家、战争、责任、英雄等往往是构成史诗宏大叙事的主要内容。然而,当我们把目光转向其中每个个体生命的历程,分明看到的是英雄充满坎坷的漂泊历程,感受到成就英雄伟业的路途中不尽的磨难和内心的孤独,在他们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流浪中,对故乡的遥望和重建家园的信念成为史诗内在情感的凝聚点。两部史诗中,奥德修斯和埃涅阿斯的漂泊都以特洛伊战争为背景展开,战争的结束是漂泊的开始。此时,战争的胜利或者失败都已经不重要了,奥德修斯要返回离别多年的故乡。因为“任何东西都不如故乡和父母更可亲,如果有人浪迹在外,生活也富裕,却居住在他乡异域,离开自己的父母”[16]。而埃涅阿斯必须重新找寻到新的家园,正如他向别人诉说的那样:“我在寻找意大利,寻找我的祖国,我的祖先,最高天神尤比特的后裔,就是从那里来的……我现在成了一个离乡背井的异乡人。”[17]

他俩都曾可以停止漂泊,在温情的爱河中沉醉他乡。然而,那不绝如缕的乡愁使奥德修斯不能在任何地方羁留,美丽的女神卡吕普索所在的仙境也不能动摇他返乡的渴望。乡愁让他每天“坐在辽阔的海岸边,两眼泪流不断,消磨着美好的生命,怀念归返,神女不能使他心宽舒”[16],漂泊是他自我情感的渴望和诉求,他的乡愁来自他内心的呼唤,为了能返回故乡,他“每天怀念我的故土,渴望返回家园,见到归返那一天。即使有哪位神明在酒色的海上打击我,我仍会无畏,胸中有一颗坚定的心灵。我忍受过许多风险,经历过许多苦难,在海上还是在战场,不妨再加上这一次”[16]。而在埃涅阿斯那里,漂泊已经成为一种与使命和责任相连的宿命,一旦他在寻找家园的途中陷入迷茫和诱惑,阿波罗或者朱庇特就会敦促着他继续前行,无论是已经在克里特岛修建城池还是被美丽的迦太基女王狄多不顾一切爱上,一旦他认识到那里不是属于自己民族的土地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

作为欧洲文学史上的两部经典史诗,《奥德赛》和《埃涅阿斯纪》共同构筑了关于故乡和家园的文学想象,漂泊与乡愁也成为后代作家反复描写的母题。如,在《圣经·旧约》中犹太人怀着乡愁为寻求新的家园到处漂泊的悲壮,流浪汉小说和各类游记中主人公令人心酸的流浪和无可奈何的游走……能够在乡愁中有家园之感的漂泊是幸福的,因为“人只有被迫离家流浪,漂泊异乡,饱尝浪子的艰辛和离家的苦涩,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故乡”[18]。一个人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家,怀着乡愁不肯轻易停歇的时候,他的漂泊正是他回家的开始,漂泊的目的是为了最终能够安居,因为安居不仅是在家的感觉,而且是和平、自由、稳定的幸福生活。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有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永远不能停歇的脚步不是浮士德那样为了寻求更高理想和价值的追寻,而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和在世界上被竞争、压力、危机、异化等笼罩下无法安居的处境。如此的不能安居和异乡感,是由于人们遗忘了家的本质,是对存在、对大地的遗忘。钱中文先生说:“今天的乡愁,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改变了其性质与面貌,原有的形态仍然存在,但同时新的形态已经出现。这已是一种涉及人的生存的乡愁,是人的精神飘零无依、栖居艰辛的乡愁了。”[19]当生态危机的现实使地球这个人类共同的家园越来越失去原有的生机和活力,生态恶化导致的各种困境已经危及人类生存的时候,人类不得不审视、反思自己今天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我们的家园是靠文化建成的场所,但需要补充的仍然是:这家园也有一种自然的基础,给我们一种自己属于周围这块土地的感觉。”[20]当利益成为人们行为的普遍法则时,科学依傍着权利和发展进步等宏大话语建立了自身的“霸权”,肆意在其所及的一切范围内为所欲为,人民错误地把物质享受和财富的掠取作为个体存在的最高追求,却忘记了心灵情感的需要和存在的根基。在人类精神世界逐渐荒芜、无家可归的同时,人与自然曾有的和谐也遭到破坏,地球家园正在失去让我们安居的宁静、美好,生态危机和生态灾难成为人类生存最大的隐忧。海德格尔说:“在我们这个匮乏的时代,安居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呢?关于住房紧张的议论所在皆是……但住房紧张无论有多么严重紧迫,无论多么有害或多么有威胁,都不是安居的真正困境,因为安居的真正困境绝不在于单纯的住房紧张。确切地说,安居的真正困境,先于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毁灭性灾难,也先于地球上的人口膨胀以及产业工人的生存困难。真正的安居的困境在于凡人一再地追求安居的本质,在于他们必须事先学会安居。如果人的无家可归正在于此,那么,人为何仍旧不把他安居的真正困境当做困境来思考呢?一旦人致思于他的无家可归,这就不再是不幸之事了。”[21]奥德修斯和埃涅阿斯正是致思于自身的无家可归才会怀着无限的乡愁去漂泊寻觅,在21世纪的今天,回归人性的纯真、美好,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正成为越来越多的人致思的家园之梦。

二、漂泊与神性自然的回归

在两部史诗中,最让人惊悸的是以海洋为代表的大自然的伟力。大海的怒涛打碎了航船,消失了所有的痕迹。在奥德修斯和埃涅阿斯近十年惊心动魄的漂泊中,他们不得不面对带给他们希望同时也带给他们恐惧的大海。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是精神的关系。面对无边的海洋和风暴,他们感受到的是个人力量的弱小和对自然神性的敬畏。在大海的广阔和力量中,漂泊者与野性的、人力无法驾驭的自然相遇了,自然可以瓦解人的意志,甚至吞噬人的生命,但它也是让人回归故土家园的道路和希望。每次起航,都是一次自然的回归,是人和自然的较量,是一次次的通过仪式和人向自然献祭的过程,自然不断引发人们对生命的思考,检验着人对故乡和大地的情感。人在这里认识到自己在世界中微不足道的地位,只能恳求大自然的仁慈宽厚。荷马和维吉尔都用大量的篇幅写下了人对神的献祭。他们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那些喜怒无常的神。他们心存敬畏和感恩,为神的暴虐和偏爱惊悸战栗或欣喜若狂,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祭祀神灵,请求不要再掀起怒涛和狂风,庇佑他们顺利航行而尽快到达家乡。荷马和维吉尔描绘了一个充满神性的世界。神和人的关系实质上是早期自然与人关系的显现。俄林波斯山上众神的权威和力量就在于他们可以控制自然和人的命运,古希腊罗马人看到在每一种自然现象的背后都有神祇站在那里,人类在自然面前只有谦卑、感恩和敬畏。如今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神性的世界,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的主体性地位不断得到强化,自然与人的关系越来越疏离,自然逐渐成为人类可以随意利用和开发的资源库,自然的本质被隐匿在人们生存的欲望和争斗之中,曾有的神性逐渐被人类征服和被霸权的神话所取代。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生命存在最直接和最基本的关系,大自然的生机和活力是人类生存的依据,自然的本质是所有生命平等共存的地方。作为大自然主体的海洋和大地,是生命诞生和毁灭的地方,体现着冲突与和谐、破坏与再生的力量,自然的魅力就在这里,这也是它能成为人类家园的根源。正是在这样的历程中,奥德修斯和埃涅阿斯磨砺了自己,最终得以回到故乡重建家园。人类对自然的情感是矛盾复杂的,因为“自然既产生了我们,也为我们提供了生命支撑,而且以她的阻力激发我们走上文化发展的道路。自然并非全是残暴与冷漠,也有着一个培育了我们的胸怀,且现在仍是我们生活的伙伴,一个体现着我们最深层需要的与我们相异的领域”[20]。随着进步和发展,人类曾经的思想和观念在工业革命和启蒙长期的浸淫下被瓦解了,我们的思想、语言和行为都越来越成为对自然的暴力。“启蒙追求一种使人能够统治自然的方式。在这个过程中,理性最初是作为神话的解毒剂而出现的,但在后来,它本身却变成了一种新式神话,因为被广义地理解为西方文明的合理化的最高命令的启蒙,把自然当做一个好像要为了主体的利益而加以剥削的它者来对待。”[22]如今,自然的神性早已消失,大自然成为可有可无的背景被远远地搁置在一旁,或是作为人类休闲度假的场地被偶然想起,自然体验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而不是人类生命必须经过的历程,是人的生命存在展开的巨大舞台和背景,好比传统的狩猎是生存的必需,更是生命之间平等的较量,而今天的捕猎则是人类凭着自身科技的绝对优势对其他生命灭绝式的残杀和满足欲望、享受的暴行。当诸神已经远去的大自然不再让人感到神秘、敬畏,当人对自然满怀敬畏和感恩的历史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时,日益荒芜和污秽的大自然再也不能“自然而然”了,人类远离自然的漂泊也就成为更具乡愁和家园意义上的漂泊。

三、责任、信念与家园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生存和家园连在一起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了责任和义务。奥德修斯要回到故乡伊塔刻守护自己的领地和亲人,埃涅阿斯要到祖先来处的意大利重建家园,他们肩上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成为他们回归故土的力量源泉。尽管掌握航行方向的是那变幻莫测的大海和风暴,是冥冥中主宰一切的神明,但他们仍然靠着不灭的信念和意志去追寻自己的家园之梦。对奥德修斯和埃涅阿斯来说,他们从来不是孤独的个体,他们身后是故乡和民族的未来和希望,无论漂泊的路有多远,也不管遭遇到何种磨难、挫折或诱惑,他们都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高贵的理性,在漂泊中成就了自己:奥德修斯成为希腊人永远的骄傲,埃涅阿斯则成为罗马精神的象征,因为他们没有放弃责任和信念,用行动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今天,关于乡愁和家园的思考在生态污染和破坏的语境中更具文化象征的意味,人类在发展中越来越多的人忘记了自己的家园,忘记了存在的意义,身在家中却忘记了对家的照料看护,忘记了自己最深层的需要,这是一种双重的遗忘。“如今,人们拼命把手伸向宇宙空间,去征服世界,实际上不过是在逃避无家可归的困境。”[18]生态危机与人类文化的危机、信仰的危机会让人最终自毁家园而无路可走、无处为家,因为“安居的基本特征就是保护”[21]。只有人类认识到我们对于地球家园所具有的责任和义务,主动约束和克制自己的欲望,让生态思想和生态意识成为普遍的情怀,理想的家园方可重建。

奥德修斯和埃涅阿斯的漂泊都是战争引发的。尽管在荷马和维吉尔生活的时代,战争被看做是成就英雄声名和解决争端最有效甚至是合理的方式。两部史诗中都描写了人与人之间血淋淋的厮杀。在战争的狂热背后,我们看到的是生命的消失、城池的被毁、家园的湮灭,是战士远征的乡愁和离乡的漂泊之苦。历史告诉我们,人类从来没有停止过战争,没有停止过对家园的争夺、寻找和破坏,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漂泊。为何人类只有在失去家园的痛苦和流浪中方能领悟家在生命中的意义价值,才懂得对家的珍视和守护?如今的人们在无家的漂泊中早已没有了神灵来庇护,也没有奥德修斯和埃涅阿斯那样的精神领袖,甚至连信念也需要重建,在还乡的归途中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