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应当怎样去爱一个人,但我永远都无法直接进入一片地域的内心。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未来一小时,甚至一分钟之内,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一样。在未知中降生,又从未知中消失,人的悲哀和幸运就在于:生命中充满了许多的未知和偶然。
2002年夏天的这些时候,不知为何,我一直处在迷蒙和亢奋之中,我的迷蒙是不自觉的,亢奋也仅仅是当时的一种状态,心情就像祁连雪山向阳坡地上的青草、金露梅或者别的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车子出了酒泉,高空的火焰;可以看见的白色流水;静止的,已经接近干涸的海子;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黄色沙砾,在车辆稀少的正午,我似乎听见了它们参差不齐的呻吟和呐喊。路边的新疆白杨叶子焦躁,形态慵倦,没有了早晨的翠绿和让人敬服的森严感。偶尔的几只麻雀在泛着油光的路面上落下,又惊惊乍乍地飞走。
窗外的风声携带着黄土的气息,从玻璃边缘进入到我们的身体。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我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路程,但与未知生命的区别在于:我们知道,这一天的下午或者再晚些时候,一定能够到达肃南,见到青草、飞鹰、珍珠的羊群和散布在那片山地草原上的帐篷、放牧牲畜的人们,听见他们的歌声,喝到他们自己酿制的青稞酒……
车子里的空调吹着邓丽君的软歌声,气氛宁静而富有情调。国道宽敞而笔直,落在偌大的戈壁滩中,给人的感觉很是空旷。那些乱堆着的石头四面光洁,成群结队地落在巨大的荒野之中,除了风,没有谁来挪动它们,它们本身就是大地的一部分,从这里到那里,不过变换一下仰望或者沉睡的方式而已,其本质不变。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奔驰的车子慢了下来,引擎的轰鸣声有了一种叹息的味道。几分钟时间,我们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儿,转上一条窄窄的土石公路。抬眼看见一座村庄,因为有树,更重要的是绿色,让我们眼睛一亮,干渴喉咙里一阵欢快的哽动。在西北,有村庄才会有看见绿色,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经验,就拿我这个外来者来说,这样的经验我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但奇怪的是,每次重复都如此这般,感觉像是在极端枯燥的生活中,遭遇了美妙梦境一样,每次都是从里到外的一种激动和愉悦。司机先生说,这就是通往肃南县城的路了。
对于肃南,这座小小的县城,一个千年前从阿尔金山流徙而来的弱小民族的集聚地,我不陌生。1997年我来过一次,只是走的路线不同罢了。从转弯儿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即将进入一个神圣的地方,一个一次次被历史遗忘,又被心灵珍藏的神山圣域。这不是夸张,为此,我不想解释太多。我早就说过,我们可能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但我们真的无法真正进入一个地域,一个民族的内心和精神世界。在日渐物化的生存环境里,厚厚的红尘正在或者已经将我们每一个所谓的现代文明人复制成简单的机器,按照已有的程序,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简单的思维和动作了。这种悲哀,我们身受,但不自知。
车子向上或者向下,轰鸣或者锐啸,寸草不生的山峦过去之后,草原像是一枚绿色的箭矢,嵌入到了我们的眼睛和心灵之内。满山遍野的青草伸手可及,她们就在我的脚下,我来到的时候,她们已经在这里了,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断地领受阳光、空气中的羊鸣、马嘶和牦牛粪燃烧的气息。我要自己尽量不要伤害她们,不要使一双与她们无关的人类的脚踩到她们的葱绿身体——对此,人类是不自知和有罪过的,而草叶乃至更多的她们不言,她们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摇着、死亡,她们的简单令我想起人类复杂的可笑,想起本来一阵风可以带走的东西,竟然在人类那里变得如此反覆和隆重,比如生、比如死、比如一片雷声掠过头顶,比如一个人从远方到来,又从近处消失。
我们来到这些青草的身边,青草不做任何姿态。它们就在那里,在自己的位置上,任由三个陌生的人类的脚步和心灵接近。不远处的白色或者、黑色羊们咩咩,叫声像是出生的婴儿,天真得仿佛天堂的声音。方向不甚明了的风扑面而来,轻忽得像是神灵,在我们头颅和胸脯上急速奔过,不带一星尘土,干净、锋利,仿佛上帝的呼吸。它们来自更远的地方,祁连山的某颗雪粒、松树的针叶抑或某个岩石的缝隙。整个肃南草原上面,到处都是它们的声音,带动更多的声音,更多的声音碰撞着,呼啸、抚摸、带走并追问着一个民族的历史、心灵、信仰和未来。
而与酒泉的风不同的是,这里的显然已经清楚掉了那些烟尘、那些欲望,那些本不该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事情,勇猛而且单纯,仿佛古老的歌谣,有着河流在穿过巨大岩石时候的声音。
我凑在一棵高举籽粒的青草面前,蹲下来,我想让自己尽量和青草平等起来,不要总是端着自以为高贵的人类的架子,对身边那些不会说话的事物无动于衷。众生平等,博爱和宽容,这是多么紧要的品质!而在此之前,对草,对更多的沉默的事物,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这种自以为是的愚蠢和无知,于今显得多么可耻?我面对的草不言不语,在我眼睛里面,简单的姿势重复着岁月的动作,茎叶翠绿而头部泛黄,沉甸甸的籽粒正在孕育成熟,正在梦想着跟随秋风,洒落在更远的土地上,青草的梦想就是要整个人类的土地上都生长着自己的同类。从这种意义上说,一株青草就是一百棵青草,一百棵青草就是一万棵青草,青草青草,它们蜂拥、铺排和张扬起来,就是一个芬芳的青草的世界。
重新上车,我想:青草的世界,其实就是人类的理想境地,人穷其一生,也到达不了。这就是人的局限性。我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青草是自由的,没有人来打理它们的生活,它们的生,它们的死,听从人类之外的某种号令。这就是自然,自然时常挂在我们的嘴边,书本里面到处散落,可是真正的自然竟然这般的纯粹简单。
肃南县城到了。日渐黄昏的时候,和铁穆尔来到一个名叫老虎沟的地方,一片很小的山地草原,一个僻静之所。青草就在身边,我们尽量不踩到它们,尽管它们不会发出疼痛的叫喊。不自觉的伤害虽然可以减轻罪过,可毕竟也是一种伤害。山顶到处都是郁郁苍苍的松树,虽然长的不够高大和粗壮,但它们依然捧出绿色,依然在这片土地上傲然生存,这就足够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生命的诞生、生长和消亡。白色的简陋帐篷扎在青草里面,宁静得像是诗歌里面的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有一种和谐的动感。而门前的小溪流水犹如长长的马头琴曲,忧伤、悲悯、灵动而张扬。铁穆尔指着北面山坡上一道蜿蜒的沟渠说,那是“大跃 进”年代的“产品”,要把这里的水引导更远的地方,把草原开垦成田地,“备战备荒为人民”。这更像是悲剧里面的声音,多少年过去了,它仍穿透着后来者的心灵。
手抓羊肉的味道弥漫开来,在青草之间,在空旷的河谷之上,诱人肠胃。铁穆尔说,羊肉其实就是青草,青草贯穿了这里的所有生灵的身体和血脉,没有青草和雨水,我们不知道该怎样生活。踏着一条石块铺起的小径,我们走向帐篷,裕固族少女已经把煮熟的羊肉,连同黄瓜、西红柿等凉菜放在了帐篷的茶几上面。蔬菜和羊肉不动,等着我们去将它们一一吞进肚子里面。吃是为了肉体的行动和生命的饱满,除此之外,除了罪恶还有什么?
酒进入身体,进入到了灵魂,人纯净得只剩下了思想和友谊,那些终日缠绕的琐碎和无奈,离我们远了,短短的一天时间,仿佛身处两种世界。我们跳着,舞着,轻盈得如同一枚高空飘旋的鹰羽……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酒醉的快乐,这是无可逃避的,虽然有点酗酒的意味,如果饮酒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情调,这样的兄弟,这样的环境,那么我愿意“常醉不复醒”。
额头的一阵凉将我唤醒,耳边传来雨的声音,这些来自高空的神灵之物,打在柔软的青草身上,像是落在棉花上一样,我想那些响亮的声音,大都来自石头,液体的雨和固体的石头接触,刚柔相济,自是一种境界。
雨过之后,太阳升起,新鲜、耀眼,光芒照亮全身,露珠摇摇晃晃,像是顽皮的孩童,在青草叶子上荡着秋千。摔落是一种宿命,而对露珠来说,却是必然的归宿。回归泥土,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每一个生命的宿命,只是我们比露珠们多了一些不情愿罢了。
太阳唤醒的蝴蝶,成群结队,满山遍野,飞舞在老虎沟向阳的坡地上,累了,就在一株草,或者一朵花上停留一下,一会儿就又飞了起来,一只接着一只,层层叠叠,令人眼花缭乱,不知道这些蝴蝶到底从哪儿飞出来的。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的蝴蝶一色的白,没有一只是杂色的。金露梅、白露梅、山丹花上面接着珠子,在微风中抖动着裙裾。我们离开帐篷,走上斜斜的山坡,尽可量地避开青草,不要让自己的脚将它们踩折,倒是那些石头,为我们提供了跳跃的根基,它们已经覆压了好多青草,我们在也不可以这样做了……可我无法真正做到。登上不高的山顶,松树的涛声,神灵的合唱,举目远望,就又看到了那些低垂的烟云,就在我们生活的地方,我想我还有回去,还要继续自己在那里,那个集体的生活,所有的事物都要比我们强大,作为人,本来无可逃避。我珍爱青草,但青草不是我的现实生活,我们活着,青草仅仅是心灵的一部分,满世界的青草,我们无法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