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把沙漠比作“荒凉的新娘”和“有着马骨、鲜血和诗歌的疆场”,那是在多年之前——而今,某一个夜晚,再次看到自己的这句话,我感到震惊——也许我当时只是在追求一种沉静、唯美、开阔和纯粹诗歌写作。而现在,这个词语在刹那之间袭击了我——新娘每天都有人在做,但是,谁会真的热爱“荒凉”呢?而马骨、鲜血和诗歌则有一种浪漫的残酷,即是,高贵或者凡俗,英雄或者卑贱、新生和死亡——肯定会有人拒绝,可是沙漠不会。
那些年,很多时候,我不出门,在办公室、宿舍或者其他用来隐蔽的地方,看见正午阳光下蔫去的杨树叶子、人工的草坪、远处的沙丘和铺展无际的黑色戈壁——冷静或者烦躁的事物——每日的看到对内心是一种照耀和慰藉,尽管其中藏满了某种灰色的压抑、隐瞒、疼痛乃至伤害——可我没有理由憎恨什么,也没有必要心存戒心——我一直这样,一个人,在众多的人,在机器、服从和自我的安慰和逃避当中,我长成了,从少年到青年,其间的尘埃、大雪和阳光,卵石和刀刃,温情和创伤,只要在我身体和内心发生过的,我把它们就当作自己的了,谁也不给,也不会拿走。
为此,我时常隐隐作疼,这种疼源自自己也源于外物——我看多了离开和消失,进入和久留。记得第一次的尖锐疼痛,是一个人的死亡——我的第一任上级——他转业之后,在甘肃武威市的乌鞘岭,钢铁的汽车和岩石相撞——他的突然死亡,让我在相当的时间内觉得了生命的虚妄和轻忽,甚至让我想到了自己——死亡,不确定的生命简直就是一个纸张,谁可以确定它们什么时候会被揉碎或者撕裂呢?
再一年,我的几个老乡,周末的时候,去机场照像,3个人一起被飞机的某个装置弹起10米多高,然后重重地摔下来——鲜血几乎浸染了半个机场——就在前一天,我们还在一个小饭馆里喝酒,说出梦想,说出自己心爱的姑娘的名字。而一天之后,他们在欢笑中离开了,简单的肉体碎裂之后,在火焰当中消失,成为了一把自己永远都找不到家门的灰烬。
那一年,我哭了很多次,心情沉郁,和其他人说起的时候,总是很疼。他们的事故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喝酒,在酒精当中,我才是无所畏惧的,才是充满了活着的欲望和勇气的人。这样的一种麻醉时常让我在醒来之后觉得惭愧、无聊和无奈,乃至彻底的愤怒和自我的唾弃。
时光溜溜向前,在飞扬的尘土、话语和群体的孤独当中,我多次发现了自己的脆弱,看到了隐藏在周遭和内心深处的那些诡异的光亮。很多次,我一个人,到沙漠中,尤其是夜晚,一个人的沙漠上到处都是风,一个人,一个生命,一切生命都是无声无息,不会发出和也不会留下的。月光的沙漠起伏,沙丘连绵,隆起的乳 房在那个时候才是真正圣洁的,没有人去触摸和亵渎——只有风,她们的爱人或者新郎,总是一次一次,粗暴或者温柔,每一次抚摸都是一连串安静的躁动。
在戈壁上,一个人独坐,在沉沉的夜晚,没有风,星光是对灵魂和内心的照耀,也是对心情的拯救和淹没。那时候,我经常在书信和电话中听见母亲的哭泣,听到来自遥远乡野的疼痛、屈辱和呻吟——在边塞,一个的手臂再长,也长不过迢遥关山和壁垒森严的无形高墙。我只有哭泣——我谁也不告诉——愤怒的时候,我抡起自己的胳膊,砸响墙壁和桌面,砂土和卵石。1999年春天的一天,母亲的哭声刚从话筒消失,我就在墙壁一角,砸断了自己左边的胳膊。
疼痛在愤怒之后开始席卷,在医院,彻夜的疼让我大声叫出声音,寂静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响,一个人的病房,我不敢关闭灯光,孤独的明亮是我在病痛中唯一的安慰。
这一年,我开始写诗了,诗歌把我幽禁在夜晚,在人去楼空的办公室——白炽的灯光,脱落的墙壁上爬满飞蛾,窗外的吵闹和行人,安静和突然的响声——在一个人的夜晚,诗歌、开水和口香糖让我觉得了一种练习的幸福和从容。那时候,我一个月不到对面的繁华地带一次,偶尔的饮酒也只是在附近的烤羊肉串小摊前。不到半年时间,我130多斤的体重在那个时候锐减到90斤。我的瘦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远处的母亲,谁会心疼呢?
冬天时候,回到故乡——刚一进门,母亲就哭,摸着我颧骨高耸的脸。她灰白的头发让我在昏暗的灯光中蓦然感到了自己的长大——几年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一个孩子,无所忧虑,到处都是自己的想法和简单理想。而那一夜之后,早晨起来,弟弟说我突然老了——像个老头一样。就是那一次回家,我在家乡的一个中学同学:晓民,在我回家的第三天死了——汽车上不知道谁携带的炸药和雷 管使他和另外的30多人在爆炸中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再两天之后的深夜,堂伯在窗外叫响我的名字——在电筒照耀的黑暗中,我和许多人一起,抬了晓民空空的棺材,用铁锨铲起泥土和沙石,趁夜将他埋葬。
2001年,我最好的一个兄弟小牛,一年前,他爱上了甘肃玉门的一个女孩,一年后的秋天,女孩患白血病死去了。当地的风俗不允许没有结婚夭亡的女孩子进入祖坟,而是拉到戈壁上,浇上汽油烧掉——大火持续了很久,而那女孩的心脏竟然不肯燃烧,依旧形体完整,色泽鲜艳,在黑色的灰烬当中,仿佛一枝绝世的瑰丽花朵,在黝黑色的戈壁上,表情坚硬而又充满悲怆和渴望。我的兄弟小牛在那里跪了两天。回到单位,一言不发,递交了退出申请书。暮冬的时候,才得到批准。因为是老乡,又是要好的朋友,单位安排我去送他。
就要离开西北了,我们乘车去了焚烧女孩尸体的戈壁——大地一片苍茫,黑色的戈壁被众多的卵石积攒和铺展起来。去年的灰烬早已不在,红色心脏也不知流落何处。在冬日的风中,小牛哭,我也哭——我知道该怎样去珍视这一个好兄弟——两年了,他在河北晋州的一个村庄,时常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现在的一些事情和心情。
几年之后,又是一个夏天,巴丹吉林沙漠再一次灼热起来。早在春天时候,我的身边,就有许多人陆续来到:同事、同事的爱人、小孩或者亲戚;做工的农民,个体的老板和饭馆里的服务 小姐;外来的工厂工人。在众多的面孔、方言、职业之间,我竟然感到了孤单——我的兄弟小牛走后,在远离家的沙漠,我就没有了可以一起纵酒纵情和用眼睛和内心交谈的兄弟。
我时常感到空旷——整个世界和人群的空旷,我越来越不在乎或者不拘囿于某种看起来强大的事物了——长期的抵抗和漠视让我在众多的场合销声匿迹——我愿意这样,不去参加无聊的会议,不和不喜欢的人坐在一个酒桌或者饭桌上。我沉默、干燥、冲动而又隐忍,单薄而又丰沛,我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它们和他们之间,我慢慢地学会了自己放逐、折磨、挽救,乃至在无望和残酷自我沉沦中找回自己。
为此,我得感激并自我安慰于这些残酷和孤独,喜悦和忧伤。我知道,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无止境的。可是,总有一些事实让我不安:身边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让我在内心感到彻底的温暖,也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一个喜欢或者慰藉的理由。但我知道,在沙漠或者不在沙漠当中,每一个生命都是对另一个生命映照,他人的存在、健康、快乐、病痛、幸福和死亡,都包含和混杂了自己的影子。
在忧伤和残酷当中,在沙漠,在戈壁,我有了妻子,并且有了自己的儿子,这是我在沙漠这么多年来最大的骄傲和收获。我是一个经常把微末绿意看作诗歌或者突如其来的爱情,把持久的沙漠和戈壁当作一个生命的底色和背景的人。我爱它们,甚至爱不爱我的那些人,爱自己的内心。而不幸的是,前些天,我的一个朋友又在车祸中死去了——几年不曾闻到了,再次的遭遇让我想哭,眼泪在和心爱的人说话当中,从脸颊滚落。令我感到不解和震惊的是,我的中学同学晓民死在了我回家的路上,而这个朋友死在我上班的路上——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在沙漠旅行的人,我不知道这样的一连串的残酷事实会不会也在其他人那里发生。我太微小了,我只能在我的沙漠和故乡听到和见到。我一直明白,在沙漠,我是一个忧伤的人,我的旅行几乎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忧伤的——它的那张灰色甚至黑色的表情熏染了我的每一节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