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所描述的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出现,又在一瞬间消失了的。就像现在,独自一人在漫漫黄沙上行走,松软的沙漠一次又一次企图将我埋葬。干燥的风由北向南,迢遥着,带动细微的流沙,卷起我的衣襟和长发,卷着我历经沧桑的,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在趔趄的行程当中,绿洲遥不可及。所有的美,或存在脑海里的,只是一些琐碎而遥远的颗粒,灰蒙蒙的一片,徒增我的失望和悲伤。
在历史面前,在那些被如刀的时光切割成碎片的故事抑或传说当中,我一方面感到强烈的压抑,更多的却是那种极其沉重的悲怆感。
向晚时分,天空淤积着几团铅色的阴云,呈奔马状,从遥远的啻山之巅腾跃而出。隐隐地,可以听见铿锵的蹄音,在天庭的街道上沓沓而过。黄昏的阴影从四周的天际匍匐下来。黑夜正在降临,像一位神,一只手掌便可将人间的光明遮盖(不直言其巨,但通过手掌让人感受其巨大)。北斗星老早就闪烁了起来,在我行进的前方,越来越亮,多么像一颗永恒的心灵,将所有疲惫者引领到梦想的故乡。
蜷缩在单薄的帐篷里面,夜的猛兽在吼,硕大的兽蹄在疯狂的奔跑中,掀起如箭的尘沙,尖锐地击打着我的帐篷,是那种不容分辩的力量,直达内心。冷清的灯光一次又一次地被熄灭,小小的空间重复着同一种黑暗。我满怀惊悸,害怕自己弱小的生命承受不了这种恐吓,害怕真的猛兽突然闯入。我不能无视生命中的某些危险,我坚持生存的目的,是为了确保灵魂的巢穴长久坚固,我所依赖的,又是我所憎恨的。我矛盾地看待自己的肉体,但我始终尊重自己的灵魂,只有灵魂才是一个人活着的唯一价值。我谨慎,但不自私;我偏激,是为使自己更真实。
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对历史有着异乎寻常的偏爱。我时常觉得自己像一只永不懈怠的蚂蚁,在孤独的灯光下面,在汗牛充栋的典籍当中,留恋不止。我恨不得将那些仍旧散发着旧朝气韵的文字一一吞进肚里,不断反刍,吸取营养,以前人的足迹来警醒自己,以过去来鉴证我所生活的时代。要不然,我又何必放弃可以舒服两天的双休日,独自一人,带着干粮和水袋,从工作的那个小县城徒步来到这座早已是一片废墟的汉代遗址呢?并且还要在空旷而凶险的野外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在别人眼里,我的行为肯定是荒唐无聊的,肯定会有人在背后说我愚蠢。但我是不会嘲笑自己的。我知道自己此行的缘由及意义,即使一无所获,我仍然不会后悔。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在6月,她精力充沛,血红的光焰灼热异常。到中午,温度迅速上升,滚烫的黄沙熏烤着我,汗水不住地流淌,在我的脸颊土留下一道道发白的尘痕,像刚被鞭子抽打过一样。皮肤干裂得生疼。我的遮阳帽一拉再拉,几乎遮住了整个面庞。我坐下来,目光在一堆堆倒塌的黄土板块上面游来荡去。那种破败的凄凉景象,令我心情格外沉重。我的心凝固了,长久麻木着。
这是什么人居住过的地方呢,是不是先祖伏羲氏生活和战斗的遗址呢?抑或是匈奴的家园和牧场?在寂静中,我仿佛听到了那些早已被遗忘了的声音,正午的沉闷加速了声音的传播;水草在湛蓝的天空随意生长,少女与父亲的歌谣在动人的田野上被翠鸟传唱。是谁要像一丝微风,回到中世纪的牧场,在洁白的羊群和圣洁的格桑背上,在明净的春天里反复写下美丽的诗章?牛栏与帐篷像白云一样自由而安详。
然而,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像一场噩梦。时光的冷酷使我无比沮丧,消逝了的美却是那样令我向往。我无助地再次低下头来,泪水和汗水汇流而下,打在我敞开的胸膛。
残缺的历史依旧,而它留给我们的又是多少悲怆?废墟,这才是真正的废墟,幸福的废墟。昔日的辉煌被苍凉代替,流动的青春在亘古的太阳下面黯淡成一片阴森森的墓场。而远离现代文明,又使它们逃脱了所谓的重建和改装。
透过《史记》的一丝光亮,穿越时光隧道,隐约的偏僻王国色彩斑驳,像一件旧了的瓷器,角残龟裂,但还是能够看清它的大致轮廓:一个逐水草而居的民族,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频仍的战乱与迁徙,使他们的文明消失殆尽。遗散在飘忽不定的路途上的,只是一些零星碎片,光彩明亮而又略显微渺,像一条断断续续的河流,虽不乏浪花闪烁,但终究没有汇成汪洋。而作为一个民族,在世界东方的版图上,它有着独特而光辉的一页。
在高高的穹庐下面,在渭水以西,游荡的马车和云团,掠过黄河之源的涓涓清流,掠过黑雕穴居的悬崖,逆风的马蹄在白昼和夜晚的街道上飘然而行。彪悍的民族,在坚守和进攻中延长着自己的生命,在猎杀与自然消亡的过程中获取生存的权利。
传说只能是传说。在这座废墟面前,我无法找出它最初的建造者与统治者。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这样的废墟到处可见,日日经受漠风的侵袭与自然对它们的风化和吞噬。然而,这些像谜一样坦卧在浩瀚沙漠上的废旧景观,又为后来者提供了一种直接可靠的考察证据。很难想象,在我们不能准确想见的远古时期,是谁,又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些和我们一样脆弱的人,用自己的智慧,用精巧的双手将一堆堆散乱无章的黄土与草芥掺合在一起,并且树立起一座辉煌的宫殿呢?长道通衡,窄巷广陌,喧闹的市声与走驼的铃铛依稀可辩。而旧的王国在一场场巨大的风暴面前逐渐泯灭,人为的破坏加速了死亡的来临。如涛的黄沙汹涌而来,美丽的家园毁于一旦。迁徙的人群四散奔逃,在饥饿和疾病的困扰下大声哭嚎。骑马的王侯与徒步的臣民,举鞭向南,苦难的沙漠深处,他们的足迹至今还令人心酸。
胜者王,败者寇。他们严格遵守这一自然法度,并不认为逃跑是件可耻的事情。在微弱的时候休养生息,驭着快马,带领牛羊、骆驼,逐水草而居。而在强盛的时候,便攻打别的部落。在没有文字的年代,以语言作为约束的工具。男童在两岁便可骑羊,八岁时就练习号箭,捕杀鸟、兔,以为食物。到十二、三岁的时候,男儿就可弯弓射大雕,跨马征战,女性放牧,烧制烈酒和奶茶。太史公说,这是他们的天性。
在唐代以前,所有中原人涉足西域的,都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肩负一个王朝的使命。张骞历时十九年,开创了名传千古的“丝绸之路”,而其中又隐含了多少生命的悲泣?同行的三千多名随从,直到最后,与张骞并马而还的仅剩下一人。而将军蒙恬、李广、卫青,每一个与西域有过一面之缘的将军,哪一位逃脱了兔死狗烹的悲惨结局?将军以武功而不朽,而武功之于血腥的政治,又是多么地叫人心寒!
大漠孤烟中的使节去了,羌笛怨柳吹送的孤客早已成为飘渺的神话,而理想主义者仍旧不绝如缕,在旧阳关的废址旁,多少忧郁的过客步履蹒跚!多少伶仃的歌者被连绵的风暴折断了高挺的脊梁!多少风雪阻断了春风的途程!在沙漠里,在旧日王朝的废墟面前,我身上干涸的不只是汗水,还有一颗心灵中高贵的露珠,芬芳摇曳的枝头,落满疼痛的灰尘,它们像针,刺穿了我坚硬的骨骼。
但我仍然得感谢这个纷纭繁复的世界,使我有了充足的逃避理由,也有了介入的通道。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在疲惫的时候,有一处风景作为寄托;而在感到轻松的时候,又可以去设身处地地寻求一种沉重。现实是永远新鲜的,过去的事物眨眼间已是陈旧不堪。在快速缔造与扬弃的过程中,那种混合的气味,既令人愤怒又令人陶醉。像历史上所有的民族乃至个人一样,我相信他们的创造能力和过人之处。在不同年代,在同一个年代的不同时期,甚至具体到不同性格的人身上,我相信,始终有那么一根柔韧的血线将之紧紧相连。
历史是预言,从过去的角度告知我们前方的不幸和危难。过去的与未来的,实际上都超出了我们的理念。我所捕捉到的,或许只是被缩小了的一半,甚至还不及一根毫发。我还远远没有掌握它的全部内涵:阴影与光明同体,野兽和羔羊邂逅;骑士与马,牺牲与血,刀剑撞击的火光;裙带王朝,没落的贵族,流民和伤兵,呻吟的嘴唇和媚笑的酒窝……所有的一切,废墟是它们的最好注视。一座座沙丘次第毗逢,耸立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我感到力不从心。沙漠犹如天鹅在夕照中煽动的火焰,灰烬四处奔窜。我孑然而立,我的那些古怪的欲望在此荡然无存。
在一堆面目狰狞的废墟下面,荫凉处,有两枝青青的骆驼草和一枝刚刚抽出嫩芽的马兰花,被我不经意地捕捉到了,她们柔弱的头颅轻轻摇摆。多么动人的生灵呵!快乐的孩子,在此与我不期而遇。全然无视四周的荒凉,忘却突如其来的灾难;她们的生命或许只有一瞬,但她们的纯洁形象,为这片废墟,也为一个不知名的远古部落点上一支祭奠的绿色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