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废墟上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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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最沙漠

相对于南太行的草木繁茂,山高水长,巴丹吉林沙漠的荒凉和空阔是令人心痛的。1992年初春,我第一次被车子载入沙漠。从金塔县向东,寥落的村庄被灰尘漂浮,迎面的大戈壁似乎铁色之海。车子在丘陵上颠簸,如同风涛行船。我觉得了一种巨大的空和身不由己的晕眩。到合黎山一带,原本阴霾的天空突然抛下雪粒,犹如细密的钢针,硬扎扎地砸在玻璃上。那声音,似乎敲到骨头里了,我的灵魂都清脆有声。

我不知道目的地还有多远,这戈壁究竟多深,通向哪里?我此后的生活会是怎样的状态,我的生存境遇比在南太行老家更好还是更糟?这些疑问,从看到戈壁的那一刻,就沉压在灵魂当中了。可我仍旧是迷茫和无奈的。因为,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人和其他生命一样,都是地域的,也都是命运的。我所能做的,只是顺从,一个像孩子依从父母,落叶顺从于风。那时候,我自己唯一清楚和肯定的是,一个人,从身体到灵魂,都要学会挪移和搬迁。

这种挪移当然包括对一方人心及地理的害怕甚至厌弃。我想,在即将进入的巴丹吉林沙漠,我和这片地域是相互陌生的关系,还有已经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没有谁知道我的过往,就像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一样。这一切对我都是崭新的。

当天晚上,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戈壁边缘的军营,躺在十多个人合睡的大床板上,街灯的光亮透过玻璃,打在新发的军被上。暖气热得让人淌汗,多人混合的味道叫我呼吸沉滞。我睁着眼睛,看着白色天花板,想到南太行,还有在那里生活了大半生的父母。想到西行路上的城市及山川,还有那些与我有过深刻印象的人们。除了耳边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呼噜声,整个大地都是安静的。

在此之前,在南太行乡村乃至附近的城镇,草木虫鸣与喧嚣市声似乎一刻也没有远离过我的耳膜。它们就像是追杀不止的敌人,不停止地战斗,把我十八年的生命贯穿得生生不竭。而现在,这种安静一方面使我体验到了生命当中原本就在“静因”,另一方面,我还觉出了生命最终的那种旷寂。早上,是嘹亮的军号,惊起彻夜打盹的乌鸦,它们干燥的叫声如同石头刮锅底一样的令人耳膜发酸。起床,跑步,冷风迎面,喘息声中,可以听到的路侧茅草被风擦出的飒飒声。脚步在水泥路面上像是持续不断的热烈掌声,从这边到那边,惊醒了周边一扇扇黑色的窗户。孩子的哭声起来了,在我们的脚步声中,像是一串尖锐的音符,扎得人心一片柔软。

巴丹吉林沙漠的冬天漫长得让人头疼。在壕沟里趴着瞄准的时候,我注意到,这里的泥土泛出太多的盐碱,把黄军装的前襟染成了灰白色。到四月初,草还枯着,蚁窝上还封着厚厚的干土。偶尔的蜥蜴似乎跑不过一米就找地穴或者草丛躲起来。直到四月中旬或者下旬,干冷的风中忽然有了暖意,吹在裸露的皮肤上,有一种发痒的感觉。嗅到花香的时候,军营四周少许的杏花开败了,碎花片落了一地,被刚刚冒出的苜蓿芽顶在头上,青黄或青白,就像是一群顽皮的小孩子。

再后来是桃花和梨花,粉红的,树枝隐匿不见,泥土暗淡。梨花上抖着花衣,把嫩黄夹白的蕊高高举起,阳光和风大肆进入,当然还有灰土。为数不多的沙枣树开始发芽,榆树也是。沟渠里不知从何而来的水带着去冬的残枝败叶,清除掉站在渠壁上灰土,悄无声息地进入野地和树林。

可能是训练劳累的缘故,每夜都睡得很沉。从窗玻璃看到繁星,蓝得孤独的天空真的是圆形的,是穹庐。有几次,被窗外的吼声惊醒,觉得呼吸沉滞,满口的土腥味儿。风声像是万千兽奔,战马驰骋。石子箭矢一样飞行,在墙壁和玻璃上发出进击与碎裂的激烈声响。早上起来,被子上满是沙子,窗台和走廊上堆了一层。营区周围的花朵一夜溃退,只剩下新出的枝桠,在继续的风暴中剧烈抖动。

再些天,我被下分到远离机关的连队。四边空旷,穿过围墙的缺口,是横无际涯的大戈壁。夏天徐徐展开,几乎每个傍晚,我都到戈壁上去。夕阳正浓,一个人坐在滚烫沙子上,近距离看天、远处和四周。想自己,想他人,想此时,也想过往,还有充满悬疑的未来。夕阳灿烂之血从背后一点点撤退。抓住身边的一株骆驼刺,摘几枚叶片,放在嘴里嚼。戈壁是平阔的,黑色的,站在那里,才真切地感觉到地球真是圆的,不论朝哪一个方向走,走多久,姿势趔趄或者豪健,最终都会折回起点。夏天的骆驼刺上没有灰土,是风或绿叶自己掸掉的。叶子苦涩,似乎只有骆驼和羊只才会喜欢。

扭曲龟裂的沙枣树也满身绿叶,再大的风,也听不到它们相互击打的声音。它们紧密相连,相互摩挲,但绝不彼此嫌弃、损坏。树林在白沙上制造的阴影由淡变浓,蜥蜴、蚂蚁和黑甲虫在其中奔蹿窜或者挪动。风把沙子堆在树根、草根,形成大小不一的土丘。有一些沙鸡、野兔在里面隐藏。还有一些被丢弃或死难的骨头,横在流沙上。每一次看到,我都觉得,它们是肉体的遗物,也是曾在的唯一证据。

夕阳隐没在祁连山后,浑圆的戈壁陷入一天一次的黑暗,清风吹来,土腥味浓郁得让人咳嗽。星辰出现,在头顶,如同凭空而戴的王冠。躺下来,我会觉得,整个天空就垂在鼻尖上,压在睫毛上,甚至呼吸也是蓝色的。大地无人,我是唯一的,大地如此浩大,它是我一个人的疆场。

这疆场是干净的,没有战争,也没有俗世,只是一大片戈壁,一大片天空,一个素面朝天的人。我觉得自己存在又不存在,微小而又庞大,具体且又散乱。那些年,我一直这样,在人本来就少的戈壁边缘,在夏天的傍晚离开人群,在外面的戈壁上,像块石头,自己把自己流放。戈壁夕阳乃至石子草木待在一起,我觉得,我觉得的是一种无尽的宁静和空旷。宁静可以使人放置身心,甚至可以拿出灵魂做一番自我端详,空旷可以使自己失去方向感和重量感,以至于觉不到肉身及其所有附属的存在。

而这种境界或者说享受是不长久的,当我站起身来,秋风起了,尘土飞扬,暴风从沙漠深处来,也从地狱甚至天堂来。不过一周,周边的树叶就落了,在杂草上、野地里,在石子和枯枝上,似乎烧焦的梦境,散逸着某种宿命般的悲伤。再一些天,清晨出门,冷风如刀。跃上路面的少许沙土黄黄的,成条状,像在沙漠里一样,还有皱褶。少有的草和枯叶在水泥路面上滑翔。脱尽繁华的杨树林颠,成群的乌鸦制造出频繁聚合离分的斑驳阴影。

这时候,我必须蛰伏起来,从宿舍到办公室,再饭堂,像一架机器,锈迹斑斑,且不得不正常运转。像那些由户外转向室内的土拔鼠和小跳鼠,用人类的建筑将自己遮挡在寒风之中,把戈壁及其一切都扔在原地,不闻不问。夜晚,风在窗玻璃上不断冻伤舌头,飞翔的沙子被坚硬的墙壁粉身碎骨。我只能看书,或者看电视,或者喝酒,然后躺下,关闭灯光,在黑暗中被风声摇晃。

风暴是一种掠夺和摧毁,从沙漠中心来,在空荡的大地上,将沙尘不断挪动位置,有时会将骆驼刺连根拔起。还有一些树及其枝条折断,吱呀裂开和轰然落地之声,在黑夜格外突兀。土腥味浓郁,对所有的生命呼吸来说,那是一种无可规避的封堵。早上起来,满屋子都是土。窗台上躺着一群洁净的沙子,一角是碎了的黄尘。办公室也是,走廊面目全非。就连灯箱、旗帜及某些建筑物,也遭到了强力袭击和非法涂改。

巴丹吉林沙漠的冬天从十月中旬进入,持续到次年五月初,几乎是一年的一半。关于它的冷,“风头如刀面如割”、“瀚海阑干百丈冰”等古诗句是最好的形容。它的重要体征是,进入的早,打开的迟。室内室外截然两重天。天地浊黄,偶尔的晴朗令人视野开阔,天空很高,古人用“穹庐”称之,绝对形象和贴切。乘车路过,两边的戈壁浮土满面,小股的风如蛇奔窜,沙子在下,灰尘在上,那种流动,其实的也是一种迁徙。目睹此景,我适才明白,大地之上,任何物事,其实都不是孤立的,单调的,它们也在从事着与人一般无二的消失与更换。

盛夏,傍晚的房间被夕阳烧成蒸笼,尽管风流奔流,但热度不减。他们都在操场或者林荫道上,或者在某些地方吹牛聊天。我站在操场一边,身边是正在开花的红柳树丛,它枝条细长,皮肤泛红,叶子细碎。老兵说,古代的人用这种灌木枝条做箭杆,再套上铁头和羊骨,就是鸣镝了。

我觉得这种植物也是神奇的,是有自己历史渊源的,与人,特别是与战争有着源远流长的关系。我想到漠北的匈奴民族,纪元前或历史黎明时期,他们是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周边广大地区的真正统摄者,他们的鸣镝和马蹄横穿蒙古高原和整个西域。而现在,红柳树丛常见,匈奴却真正地成为了比沙漠还深的消逝者。

再后来,我第一次翻越围墙,到戈壁之外的一个同乡战友所在单位,是傍晚。铁青色的戈壁,从祁连山斜射的夕阳,大红与大黑在戈壁制造的氛围,辉煌、凝重。一个人在其中步行,我想到,这就是古战场。戈壁之下,有很多的尸骨、灵魂,还有旗帜和冷兵器。我的脚步也一定踩疼了蛰伏千年的灵魂,它们是匈奴的,还有乌孙和大月氏的,当然还有西夏与蒙古,霍去病的将士,抑或冒顿的战马。在公元前124和121年,他们在这里对垒、杀伐,胜利者胜利了,失败者唱着哀歌,从这里向北和西溃逃。而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风带来尘土,把战场打扫,沙子无限流徙,将往事掩埋。

同乡安的单位悬在戈壁边缘,背后是戈壁。有一次,两个人在小杨树林里坐了一会儿,说了一些周边的事情,还有自己的现实打算和梦想,喝了几瓶西部啤酒,不动声色的夜幕四面包围,将所有的颜色都置换成单一的黑。我告辞,一个人沿着来路往回走,夜关闭了很多声音,只有风。我的脚步声格外嘹亮,嚓嚓的声音,似乎是通过骨头发生传到耳膜的。

我想,要是一个人就这样在沙漠当中走,只有来路,没有去处,也不会有灯火和人家的话,那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尤其在黑夜,沙漠的每一处也都可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被虚土沙坑石头一样连根吞噬。然而,要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及到达的目标,一个人的在与不在,对这个世界一点都不重要。唯有沉寂的沙漠,才可能觉察出一个人的肉身温度。还有那些在这里消失的人和动物的灵魂,对同类,它们会觉得亲切,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沉睡,将一切外来之物作为一种冒犯与打搅呢?

任何一处都是有生命的。似乎从这一次开始,我就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尤其是在沙漠戈壁,冷寂之处有些东西可能最繁华最密集,比如往事、历史。在很多时候,不知道是一种放松,知道是一种负累。后来,我听说,在多年之前,这里有不少苦修的喇嘛,选择荒僻与艰绝之地,以肉体的磨难促使内心顿悟或抵达某种境界。还有关于现代某些人的记叙,如多次从这里走过的瑞典探险家斯坦因及他带领的科考队,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期,他在额济纳建立了气象站,并在旁边的黑城盗掘了上万枚的居延汉简与西夏遗物。

回到单位,洗澡,晚点名,躺在干热的房间,咫尺之外的鼾声在楼后的榆树灌木上打滑,洗漱间缓慢坠落的水滴似乎是一种试探性的敲击。我睡不着,看着窗户之上的天空,星辰闪烁,感觉就像是夏天躺在南太行故乡的水泥房顶,风逐渐变凉,树叶发出群体性的摩擦声,夜虫嘶鸣,从四面八方,不间断地将人间的睡眠包裹其中。

我在这个连队的日子很短。一个月后,天气越来越炎热,站在阳光下,有一种被剥皮抽筋的感觉。某一日,我再次背起行李,提着一只黑色的包,除了衣服鞋子,还有几本从老家带来的书。到另外一个单位报到。这里是机关所在地,还有家属区。楼是苏式的,两层,里面住了一群人。干部在二楼,战士在一楼。第一天晚上,我整理好床铺,很早就睡了,到半夜,楼上是剧烈的床板声。我似乎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忍不住想入非非。身体某处焦灼不堪,充满爆破力。

第二天早晨出操,见到楼上的人,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光去看他和她。从饭堂吃饭后,我去办公室,打开门,书籍、烟灰缸、挂图及各类规章制度,给人一种森然的凌乱之感。找到扫把,从最后一排开始扫,然后到水房洗了拖把,一阵劳作,房间里便腾起连绵的热,我汗流浃背,刚坐下来,他们就陆陆续续地进门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到大片的阳光,还有同样的办公楼。巷道里,放满了色彩斑斓的自行车。有一些高跟鞋,在水泥台阶上敲打,咯噔咯噔,响亮得让人心生奇诡。傍晚散步,我和新兵连同班的一位四川籍战友李秀强一起,沿着办公楼前的小马路一直向北。最开始,是人声,在操场上打球,或者三五成群;还有的,坐在树荫下嘻嘻呵呵。有一些女干部,穿着裙子或者单薄的衣裳,蝴蝶一样飞。我侧脸看了看,李秀强也看,所有看到的人都看,甚至连窗户也在看。李秀强说,中间那个漂亮。我说,都不好看。李秀强说,你小子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然后笑。我没否认。楼房尽头,是一道围墙。一株起码有100年的庞大沙枣树,庞大的冠盖占据了围墙内外。再向外是是菜地。一个单位一片,种植最简单的蔬菜,如大葱、胡萝卜、白菜、香菜、西葫芦、番茄、青椒、茄子,还有南瓜、豆角。走进去,鼻孔立即被湿气围堵,身体一片清凉。

李秀强说,新兵连和咱一个班的安平在某单位菜地。我想了想,脑子里出现一个长着一字眉、大嘴巴、脸膛宽阔的人模样。然后哦了一声,跟着李秀强,穿过一道用沙枣树枝扎成的围墙,到一座红砖房屋前。李秀强喊安平的名字,好久没人答应。我摘了一根刚刚成型的黄瓜,扭开水龙头,简单洗了,掰开,给李秀强一截儿。两个人正在嚼得满嘴绿沫,忽听背后一声大喊,急忙扭头,看到一个身穿陈旧黄军衣,戴着一顶黑草帽的人从菜地栅栏处冒了出来。

相对于戈壁及内里的巴丹吉林沙漠,从前可能是绿洲,水草丰美,到处都是牛羊和牧人,还有成片的树木及各类灌木。现在是人居之地,很多植被仍旧在钢铁水泥之外被保全。菜地是很多年前开辟的。在蔬菜茂盛的季节,这里空气湿润,树木环抱,青蛙和和夜虫很多,就连鸟雀也喜欢在菜地四周筑巢。三个人坐在小砖房门前的木凳子上,开始说在新兵连的事情,如某某战友咋样,做过哪些可笑的事儿。又说三班长和五班长对象到底谈着还是吹了,说连长和指导员俩人的共同点和不同处。

虽然是三个人,但气氛很热烈,没有顾忌,不怕说错话。我想,这种场景是尽可以放松的,也是尽可以把自己拿出来,把内心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发表。恋恋不舍地告辞,回到宿舍,晚点名,洗漱,沉沉一夜后,又是新的一天。操练之声惊飞鸟雀,就连路面和墙壁上,也都是回声。到了晚上,我迫不及待地约了李秀强,再次去到安平所在的菜地,先是坐沙枣树下,后来又铺了一张苇席。再后来,我们觉得光说话不过瘾,就到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一扎西部啤酒,三个人就着黄瓜、青辣椒,边喝边说。

李秀强说他来当兵之前,家里给他介绍了对象。还说,她长得很好看,临来的那天晚上,俩人第一次亲嘴,他还用手把人家许多重要地方都感觉了一遍,挺那个的。安平说,他来前,有一个女同学托人给他送了一条围巾。可到年底,她立马就成了村主任的儿媳妇。我说俺爹娘倒是想趁俺没走之前,抓紧给说个媳妇,先定下来,可说了好几个,闺女和爹娘都嫌弃俺在家时候拖着屁股懒,上学又不中,花钱大手大脚。帮忙的亲戚和媒人把嘴唇都磨薄了,人家就是不点头。

再一年“五四”青年节的前一天,我到图书馆借了一本鲁迅的《野草》,坐在围墙根下,读了半天,也想了半天。那些句子,有些懂,有些茫然。第二天,单位组织春游,一群人,穿着新发的迷彩服,骑着七零八落的自行车,从安平所在菜地旁边土道而出。围墙之后,是砖厂,成堆的砖坯和红砖,做工的人在春日之下犹如黑炭。穿过去,就看到了河流。那是《尚书》中记载的弱水河,据说大禹也曾经治理过这条河流(《史记》载,“导弱水于流沙”)。但是,河道很宽,河水很小,站在高处看,似乎某一庞大陶器上的几道细线。

到河对岸,是一色的光山秃岭。村庄在河畔座落,把车子放在一户人家院子里,几个人向山上进发。山顶上,有一座至今完好的烽燧。大致当是西汉浞野侯路博德修建,十里一座,沿着弱水河,一直到现在的额济纳旗。再向西,与阳关、玉门关,甚至罗布泊、高昌故城等处烽燧相连。站在下面,我发现,那烽燧高大得超乎想象,绝不是在远处看到的那座小土包。沿着旁边的墙壁爬上去,四边有垛口。

刚爬上烽顶,就听到了如雷风吼。一边的村庄被绿树掩埋,三面的戈壁平阔万里。弱水河蜿蜒于戈壁之间,一边绿洲,一边荒漠。远处的汉代遗址肩水金关、大湾城及黑城遗址,沿着河流一字排开。远戈壁上,散漫着的几峰红色双峰驼,像奇形怪状的石头,没有一点声息地卧倒或者缓走。我想,在古代,这里一定是重要的军事关隘,那些从戎的军士,写诗的过客,朝圣的僧侣,满载的商贾,从这里路过后,就像沙子一样,分赴各方。

这也是一个血肉战争,灵魂聚散、对垒的疆场。同行的干部裴说,公元前97年,李陵带着五千荆楚子弟,沿着弱水河出发,到漠北寻击匈奴主力,最终在阿尔泰山一带,遭受匈奴重兵围困。我抓住其中一座尚还完好的垛口,努直身子,朝北边的大漠眺望。烟尘苍茫之处,云高天低,荒草之下,粗砂匍匐。李陵之勇决,张扬的似乎是一种军人的勇气与悲剧意识,还有那种建功当朝、镂刻青史的铁血素质。下了烽燧,我才发现,这座巍峨建筑,其实是用芦苇、模板和黄泥夯筑而成的,从西汉至今,已经迢遥2100年了,仍旧坚固伟岸。

自然之物始终是强大的,比人持久。历朝守卫者或终老边关,或返回故里,或,早已在古边塞诗中成为“马革裹尸”及“怨妇的月下泪滴”了。返回到弱水河畔,蓦然觉得,巴丹吉林沙漠不再是地理课本上的一个名字——它在时间当中所经历、承接与流转的,比我甚至典籍记载都要多和深厚。稍事休息,骑着车子上路,向南,村庄之间的便道都是土,犹如面粉的土,将我们飞扬得满面尘灰。

到国光村外围,遇到一位老人,他指着北边的一座小山说,那儿有一个土洞子,里面有壁画。几个人奔过去看,土洞子仍在,而里面的壁画只剩下几个残片。我们从另一条道路返回。横跨弱水河时,遇到一股足有两丈宽的大水,男人们脱鞋挽裤而过,水质冰冷,刚一进入,就直入骨髓,尔后全身蔓延,刺骨的疼。一个女干部,身材格外娇小。我让她坐在车座上,把她推过大水。

到双城乡政府所在地,已是傍晚,田野和村庄之上,光晕浓重。骑着车子在马路上并行,影子始终在前面靠左的地方,一笔一划地重复身体的动作。村庄被长着棉花、玉米和小麦的田地围拢;一些孩子在路边水渠嬉闹;一些头包红、蓝头巾的妇女,在田埂上趟起尘土。村庄和村庄之间,总是有大片的荒滩。马匹在海子边上低头吃草,驴子打着喷嚏,用短尾巴驱赶不断围拢的虻蝇。尤其是草木投在沙地或者草丛上的影子,曲折、细长,与周围的绿、黄和红比起来,给人一种诗意的张力与说不出的沉着感。

这时,我才发现,沙漠之间的绿洲在夏天是最美的——,没有风,只有满地的植被,还有李广杏、李广桃、葡萄、大枣、苹果梨等水果。尤其是长满马莲和芨芨草的荒滩,鸟雀和蝴蝶,牲畜和人,是一种远古游牧场景的遗存或情境再现。有一次,阵雨骤停,夕阳普照,我恰好路过一片麦地,看到麦子和周边草都是崭新的。堆在外蒙上空的云朵如马队,如山峰,如雄狮,如军团,如猛士,如战争。迅速的乌云之后,天空蓝得似乎是世界的良心。(先有后无)我一阵惊叹,张着嘴巴,自行车摔倒在地,都浑然不觉。低头的时候,有几只白色的蝴蝶,在摇着雨露的草尖和麦芒上落落飞飞。

再后来,同乡同年的战友大部分退伍了,离开了巴丹吉林沙漠,我和少数的还在,分散在各个单位。李秀强回去之后,给我写了几封信,说在县政府找了开车的工作,家里又给介绍了对象,正在谈。安平在老家开了一个家具专卖店,买了一台客货车,每天四里八乡送家具。我到上海读书之后,又返回到巴丹吉林沙漠。消失了从前的热闹,老乡和战友间的你来我往,谈天说地,无拘无束。大多数时间,我一个人,或者和同事,最奢侈似乎是在睡不着的夜晚,到新修的人工湖边坐坐,说一些子虚乌有甚至异常现实的话。

人工湖一侧,是假山,植满红柳。背后的荒滩上,大片的沙枣树,有的老到了不朽,有的从根部滋生而起,已经独立成木。那年夏天,我恋爱了,和未婚妻(现在的妻子)一起散步到那里。芦苇丛中忽地飞出野鸭,惊走的野兔一眨眼就闪没在厚实的芨芨草丛。我说我想在这里建一座房子,在树林一边开一片田地……可惜,单位不允许个人在营区自行建房。再后来,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或者想静静了,就一个人去到那里,在茅草上坐坐,喝一听啤酒,抽几支香烟。把心情打乱,再一一捡起来。有时候朝着沙枣树林大喊几声,在草地上傻子一样跺脚猛走几圈。

还有些周末,睡到日上三竿,吃点东西,拿上一本书,去那里看,看到日落,饥饿了才回来。几年下来,我在那里看了《环境的思想》、《巴黎圣母院》、《代价论》、《忏悔录》、《通往奴役之路》和《毛 泽 东传》(罗斯·特里尔)以及《红与黑》、《思想录》等书籍。在那样一种氛围中,除了草木和鸟雀,还有时不时跑过来的脏羊,远处的车鸣和近处的人声,一切都是安静的。太阳晒到了,就换个位置。冷了,就站在阳光下晒晒。困了,就躺在青草上假寐一会儿。我始终觉得,在巴丹吉林沙漠,有这样的安静去处,也是一种安慰。在一个集体当中,个人是需要一种持久而随意的安静空间的。

这样的时光后来戛然而止。我到另外一个单位任职,在沙漠深处,从原单位,驱车至少得一个小时。沿途都是戈壁,在其中行车,我总是觉得,那是一种凶险的漂浮——一台车,在大戈壁上,其实就是一块滚动的石头。在那个营地,我时常是单独的,除了手头的工作,加班加点之外,时常到外面的戈壁去。有一次,去了附近的一座沙山,波纹的沙地表面坚硬,脚一踩,板结的表面就破裂开来,里面还是沙子,有点温热。再下陷一公分,无论再炎热的天气,也是凉的了。从一边的沙谷顺坡滑下,足有500米,向下的感觉,是快意的,那一过程,让人想到堕落或者坠落。

2005年8月,单位组织拉练。旗帜后面是队伍,从沙山逶迤向东。戈壁之后是沙漠腹心,我体验到了一种瀚海行军的铿锵感和激越力量,与我一个人在某些角落形成鲜明比照。一个是集团奔腾、刚烈勇决,一个是个人对自然甚至某种境界的安享。一个人在戈壁上行走,看到的是空无,看不到的在心和身体之外。静坐或者仰躺的时候,自己就是戈壁的一部分,静默的黄沙总是有一种埋葬的欲望。而大多数时候,在军营或者兵戈利器之间,我觉得自己是不断拉圆的长弓,从身体到灵魂,一切都咯咯有声。

彩裙飘飘,孩子奔啸。绿地,花朵,树木。葡萄正在成熟,苜蓿老去,向日葵集体运动头颅。游乐场内,喷泉和灯光,女人们在舞蹈,嘹喨的乐曲声把蚊虫震惊得仓皇奔逃。到人工湖边,声音渐渐小了,鱼在水面制造幽静气泡,蝙蝠冷不丁掠过头顶。大批的虫鸣在泥土和草丛里争先恐后,把嗓门调高。营区外,夜幕遮住了戈壁,还有河流和村庄。我看到,营区周围的草滩越来越少,房屋成群,人来车往。不知道从哪儿迁徙来的异乡者,用货品、手艺在沙漠边缘谋生。一个面孔不见了,另一些补上来。有一些天天照面,在办公楼、马路、机房和设备上,熟悉得如同另一个自己。我觉得,安扎巴丹吉林沙漠的军营就像一个自成系统的部落,或者就是一座沙漠间真实存在的海市蜃楼。

到2010年,我在巴丹吉林沙漠已经快二十年了。工作之外,我的大部分个人时光是在围墙外的戈壁、原始的荒僻处,也被某种刻意的“探险”与游览占去不少。总觉得,作为外乡人,戎装者,驻在某地,首要的一点是:这是我们的。你必须了解它,从历史到现实,从地理到人群。

这些年来,军事之外,我几乎走遍了巴丹吉林周边的城市与村镇。在居延海,被大漠之中海天一色、鸭鹭同飞的胜景所倾倒,想起从远古至今的战事(西汉与匈奴的“漠北之战”、“明初冯胜与元朝旧部的战争”)、诗歌(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与传说(彭铿、老子等人的修道,红狐、白狐成仙,还有土尔扈特部回归祖国),在临岸的芦苇面前,觉得了一种文明的悠远与沧桑感。胡杨林的金黄叶子,是人间最美的洞房。这里适合于传说、得道,也适合于爱情与艺术,当然,还有无所不及无所不可的瑰丽梦想。在黑城,我总是想遇到汉简、西夏遗物或者盗掘者科兹洛夫、斯坦因及贝格曼等人在此留下的某些痕迹。

在金塔,看到镶金的佛像及子母连环的鸳鸯池。在霍去病倾酒入泉的酒泉,不论在哪个方位,一抬头,就看到了祁连积雪。可是,我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可以独享的野外越来越少。戈壁是永恒的,但多了车辙、牲畜的痕迹。以前那些可以安静的小去处变换成新的人居。后来,我搬到外围的家属区,背后是一大片果园,夏天的晚上,我一个人在成堆的苜蓿上坐下来,抓一根羽毛草,看着夕阳将大地染红尔后又沉入黑暗。坐在渐渐侵袭的黑暗当中,我觉得,天地如此辽阔,一个人,其实就是其中一个,他可以不断挪移形体,但一生无法摆脱某种地域对于内心与灵魂的塑造与浸染。

冬天,窗外萧索,风尘将巴丹吉林弥散得更像沙漠。似乎从2008年开始,巴丹吉林的雨水和雪花也多了起来。2009年最后一个月,连续下了几场,虽然稀薄,可雪花从空中到地面,尤其是落在脸庞、睫毛甚至脚上的那种姿势,似乎是一种不带任何暧昧色彩的抚摸和抵达。有一天,我忽然想,再多年之后,作为沙漠的巴丹吉林会不会变成水草丰茂的绿洲呢?有些时候,想起散落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四野的单独时光,内心觉得了一种异常的温暖,忍不住咧嘴笑笑,许久,也再忍不住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