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是一部以水道为纲详载全国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情况的古代地理名著,相关的水文地理资料极为丰富,其中的若干卷帙如卷十六《漆水注》、《浐水注》、《沮水注》和卷十七至十九《渭水注》,更是研究北魏以前渭河流域的自然环境尤其是水文状况的最基本的参考资料。以往利用《水经注》的相关记载来研究早期渭河水系水文状况的论著较少,主要有费省的《从〈水经注〉所载河名探讨北魏时期渭河水系的水文状况》一文,此文依据《水经注》有关渭河卷帙里记载的249个河名资料,对北魏时期渭河水系的“水流清浊,即河水含沙量大小和泥沙特性”、“水流温度和河水质量”、“河谷形态和组成物质”等水文状况进行了初步探讨,颇有启示意义,但是所述内容有局限性,不足以窥见渭河水系水文地理的全貌。这里拟在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充分利用《水经注》的相关记述资料,对先秦以至北魏时期渭河水系的水文状况和竹林分布情况进行更为深入全面的研究和探讨,以期对渭河流域自然环境的古今变迁能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和了解。文中所据《水经注》版本,以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陈桥驿先生的《水经注校释》(以下简称《校释》)为主,兼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所出陈桥驿先生点校的大典本《水经注》(以下简称陈校本《水经注》)、巴蜀书社1985年影印的清王先谦合校本《水经注》(以下简称合校本《水经注》)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所出由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的民国杨守敬与熊会贞合疏的《水经注疏》(以下简称《水经注疏》)诸本的合理校释成果。
(一)《水经·渭水注》所见渭河水系的基本特征
渭河是黄河的第一大支流,源远流长,支流众多,因而水系比较发达,其水系配列和主要河流流向,明显受地质构造特别是新构造运动和地貌等自然因素的控制。由于在地质时期鄂尔多斯台向斜曾作整块的西北翘起、东南倾伏的上升运动,渭河地堑又是东高西低的构造,所以渭河河道及其主要支流总体上多呈自西向东或自西北向东南的流向。不过在具体的地质条件的影响下,渭河北岸与南岸支流的水系特征还是有明显的差异。北岸支流发源于黄土高原,深切黄土塬区,以树枝状水系为主,坡缓、流长、数目少、水量大;南岸支流发源于高山峻岭,往往发育在秦岭诸断块南侧的老剥蚀面上,一般先由北向南流,当遭到南面断块阻碍时,转折而顺断层谷向东或向西流,最后汇入一条先行河,切穿断块翘起的山梁,蜿蜒出山流入渭河,呈现出明显的钓钩形水系,又以坡陡、流短、水急、流量多为其主要特点。现今渭河水系的这些基本特征是地质时期就已经形成的,历史时期也大致如此,不可能有太大的出入。这从《水经注》的有关记载中可以得到印证。例如,渭水的上源一带基本上属陇西黄土高原区,就呈典型的树枝状水系,据《水经·渭水注》所记,“(渭)水南出鸟鼠山”,“东南流,迳首阳县南,右得封溪水,次南得广相溪水,次东得共谷水,左则天马溪水,次南则伯阳谷水,皆参差翼注,乱流东南出矣”。自渭水发源区迄东,渭河南北岸水系的分异特征就渐渐突出,“渭水自黑水峡至岑峡,南北十一水注之”,但北岸仅有温谷水、牛谷水2条支流,南岸则有长堑谷水、安蒲溪水、衣谷水、冀水、浊谷水、当里溪水、讬里水、渠谷水和黄土川水9条支流,支流北少南多的现象十分明显。
古代历史地理文献的考证与研究:当然,渭河上游地区北岸支流虽明显少于南岸,却不乏大的支流,如渭水东出岑峡以后至上邽县之间,南岸有“溪谷、赤蒿二水皆出南山,东北入渭水”,北岸仅有一条新阳崖水(亦名陇水),但这条东北出自陇山的新阳崖水,出山不久,西流右经瓦亭南时,就有一条同样出自陇山的河水从西南方向与之相合,谓之瓦亭川(即瓦亭水)。瓦亭水向西南流,又有黑水自“西南入瓦亭水”,而这条黑水的上游则有莫吾川水自“南注黑水”。瓦亭水在接受黑水以后,“又有水,自西来会”。接着瓦亭水“又南与燕芜水合,水源延发东山,西注瓦亭水”。瓦亭水又向南流,先是“左会方城川,西注瓦亭水”,然后又“右与成纪水合”,成纪水是由“东南入瓦亭水”。而瓦亭水又向东南流,“与受渠水会”,其水“西南入瓦亭水”。在与受渠水相会后,瓦亭水“又西南与略阳川水合”。此略阳川水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水系,上源发自陇山香谷,西流,有两条支流,“右则单溪西注,左则合川水入焉”。略阳川水西流又依次得石鲁水(西北注)、破社川水、平相谷水、金里谷水、南室水、蹏谷水、埿渠水、白杨泉水、蒲谷水(以上诸水均北注),其中蒲谷水又有蒲谷西水和龙尾溪水两条支流。在得蒲谷水后,略阳川水西南流又得水洛水和犊奴水(石门水),然后“西北流入瓦亭水”。再其后,瓦亭水西南流又得石宕水(南注),又次得虾蟆溪水、金黑水和宜都溪水(以上左右注),继之转东南流,合安夷川水(此水有东阳川水、何宕川水和罗汉水三条支流),又东南得折里溪水及其他六条小谷水,然后才东南流注于渭水。从郦道元的记载可知,瓦亭水(即新阳崖水或陇水)是渭河北岸一条大支流,流路较长,水系相当复杂。
(二)渭水上游支流水量大小与流速的佐证
关于渭水的水量大小,郦道元注文中有“桃花水出,船槃皆至郁夷、陈仓,分部而进者也”之字句,可证当时在今宝鸡市区以下的渭河干流河段皆可通航。渭水的支流水量有限,郦注中没有通航方面的记载,所以无法用通航状况来印证其水量之大小。不过在《水经·渭水注》也还有一些其他的间接证据,可以用以分析相关问题。
《经》“又东过冀县北”句下《注》文:“渭水自黑水峡至岑峡,南北十一水注之。北则温谷水,导平襄县南山温溪……其水东南流,历三堆南,又东流南屈,历黄槐川,梗津渠,冬则辍流,春夏水盛,则通川注渭。次则牛谷水,南入渭水。南有长堑谷水,次东有安蒲溪水,次东有衣谷水,竝南出朱圉山……其水北迳冀县城北……后汉马超之围冀也,凉州别驾阎伯俭潜出水中,将告急夏侯渊,为超所擒,令告城无救……”
从上引文可知,黑水峡以东的渭水北岸支流温谷水虽然是一条较大的支流,河道弯曲绵长,但是“冬则辍流,春夏水盛”,水量总体来说不大,而且又呈季节性的变化,春夏两季水量较盛,但在冬季则出现了断流现象。南岸支流往往河道较短,但类似温谷水那样在冬季出现断流的情况则不见于记载。这应是北岸支流与南岸支流分别发源并流经于黄土高原地区与秦岭山地的缘故。当然温谷水出自“温溪”,很可能源头有温泉出露,按理水量虽不太大,但也应该有一定的保证,若无特殊原因当不至于在冬季完全断流。之所以会造成冬季的断流,除水量有限外,估计也与“梗津渠”,即人工渠道引水灌溉农田有一定的关系。至于渭水主流由于南北有条支流汇入,故而水量较大,其中在冀县城北,凉州别驾阎伯俭曾潜出水中,可见水位是相当深的,否则只需涉水而过,必无潜水的可能与必要。
《经》“又东过冀县北”句下《注》文:“(略阳川水)又西历略阳川,西得破社谷水,次西得平相谷水,又西得金里谷水,又西得南室水,又西得蹏谷水,竝出南山,北流于略阳城东,扬波北注川水。”
《经》“又东过上邽县”句下《注》文:“(渭水)又南得藉水口,水出西山,百涧声流,总成一川……(黄瓜水)又东北,大旱谷水南出旱溪,历涧北流,泉溪委漾,同注黄瓜水……(东亭水)水源东发小陇山,众川泻注,统成一水,西入东亭川,为东亭水,与小祗、大祗二水合。又西北得南神谷水,三川竝出东南,差池泻注……渭水东南流,众川泻浪,雁次鸣注:左则伯阳东溪水注之,次东得望松水,次东得毛六溪水,次东得皮周谷水,次东得黄杜东溪水,出北山,南入渭水;其右则明谷水,次东得丘谷水,次东得丘谷东溪水,次东得钳岩谷水,竝出南山,东北注渭。”
上引郦注中,有不少形声状物的词汇都涉及渭水上游诸多支流的水量与流速问题。如说略阳川的支流破社谷水、平相谷水、金里谷水、南室水、蹏谷水,“竝出南山,北流于略阳城东,扬波北注川水”,其中的“扬波”二字就颇值玩味,显示当时诸水皆波浪汹涌,流速显然是较大的;又如说藉水的源头出自西山,“百涧声流,总成一川”,其中的“百涧”是极言来水之众,而“声流”则形容水流速度相当之大,以致发出骇人声响;再如说东亭水的源头有“众川泻注”,小祗、大祗二水与南神谷水,“差池泻注”于东亭水之中,而渭水北岸的伯阳东溪水、望松水、毛六溪水、皮周谷水、黄杜东溪水诸支流与南岸的明谷水、丘谷水、丘谷东溪水、钳岩谷水诸支流,也均呈现“众川泻浪,雁次鸣注”的情景,这所谓“泻注”、“泻浪”和“鸣注”若非瀑布,也至少反映出水流如泻、波浪汹涌之壮观。这些渭水上游的支流均发源于陇山或秦岭山地,坡度较大,故河流虽然比较短小,却呈现出较大的流速。当然在冀县、上邽县一带的渭水支流,也并非全是流短水急之河流,如南出自旱溪而注于黄瓜水的大旱谷水,“泉溪委漾”,河流流速就较小一些。这除了坡度方面的因素以外,应主要与因水文地质方面植被稀少、水土流失严重而造成的水源补给缺乏有关。不过在1400多年前,郦道元在其著作中,已能够清晰地将渭水南北岸水系的基本特点,尤其是发源于黄土高原地区与秦岭山地、陇山山地的河流的水量状况的差异,相当清晰而又极具文采地描述出来,确实让人不能不为之惊叹叫绝。
(三)关于“三谷水”、“六谷水”和“五溪水”的标点问题
《水经·渭水注》有所谓的“三谷水”、“六谷水”和“五溪水”,皆为渭水的支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陈桥驿先生点校本于其相关字句分别作如下标点:
《经》“又东过獂道县南”句下《注》文:“渭水又东,有落门西山东流三谷水注之,三川统一,东北流注于渭水。”
《经》“又东过冀县北”句下《注》文:“(瓦亭水)又东得折里溪水,又东得六谷水,皆出溪湍峡,注瓦亭水。”
《经》“又东过上邽县”句下《注》文:“渭水又东南,右合南山五溪水,夹涧流注之。”
今按,在上引文中,“三谷水”、“六谷水”和“五溪水”之下皆有下划线,说明陈校本《水经注》都将其看作是具体的河流名称。这种理解,似乎不甚正确。
《水经注》一书共记载了我国及部分邻国的大小水道总数多达3000余条,但其具体的数目却颇难统计清楚,这主要是因为此书对于河川名称的记载存在下列情况:①一水多名;②异水同名;③有水无名;④有名无水;⑤错误地名;⑥各家对一些河川地名彼此尚有争论。对以上诸种情况,究心于《水经注》研究的陈桥驿先生都曾举出过不少相关例证,如其在论有水无名的情况时,就提到了《河水注》中洮水右会的“二水”和翼带的“三水”,湟水右控的“四水”及其所导源的“四溪”等。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水经注》所记有水无名的河流不仅总数颇为可观,而且有的还不是很容易辨识出来,前面提到的“三谷水”、“六谷水”和“五溪水”就属这类情况而为陈桥驿先生所忽略。
其实不必旁征博引其他参证资料,如果细读《水经注》原文,就已不难发现“三谷水”、“六谷水”和“五溪水”均属有水无名的内证。在前引第一例中,郦注于“渭水又东,有落门西山东流三谷水注之”之语后,又接着说“三川统一,东北流注于渭水”。其中之“三川”,指的正是前文中的“三谷水”,说明所谓“三谷水”实际上是三条谷水之意,并非确有一条叫做“三谷水”的河流。当然,“有落门西山东流三谷水注之”的断句也值得商榷,标点似应为“有落门西山,东流,三谷水注之”。意思是说渭水东流,经过落门西山,又东流,有三条谷水注之。从后文的“三川统一,东北流注于渭水”云云可知,这三条谷水都在渭水之南岸,大致都是东北流向,原本各有流路,后来汇为一川,进而“东北流注于渭水”。在前引第二例中,注文“皆出溪湍峡”中的“皆”字十分关键,显示出前面所谓的“六谷水”也同样指的是六条谷水。至于第三例中的“五溪水”,由后文的“夹涧流注之”一语推测,当为五条均出于南山、并列北流注渭的小溪流。清人汪士铎在其《水经注图》有关图幅中将“五溪水”视为一组河流的统称,并将其绘成五条南北向河流,略得其实。
倘若以上分析不谬的话,那就说明有水无名的情况在《渭水注》中是相当常见的,而“三谷水”、“六谷水”和“五溪水”诸河川名称也均可从陈桥驿先生所编制的《水经注·地名汇编》中删去。同时,如果按照旧式标点,与“三谷水”、“六谷水”和“五溪水”相关的《水经注》原文似可分别标点为:“渭水又东,有落门西山,东流,三谷水注之,三川统一,东北流注于渭水。”“(瓦亭水)又东得折里溪水,又东得六谷水,皆出溪湍峡,注瓦亭水。”“渭水又东南,右合南山五溪水,夹涧流注之。”
(四)关于黑水源水“三泉”的标点问题
陈校本《水经注》第359—360页“《经》‘又东过槐里县南,又东,涝水从南来注之’”句下《注》文:“就水历竹圃北,与黑水合,水上承三泉就水之右,三泉奇发,言归一渎,北流,左注就水。”
今按,《水经注》中有水无名的情况不唯河川有之,泉水地名偶亦涉及,上引文中之“三泉”即为一显例。
上引文中的“水上承三泉就水之右”之句,旧刻脱“水”字,“三”讹作“二”,殿本已校正。“三泉奇发,言归一渎”之语颇值玩味,所谓的“三泉”,不是有一个名为“三泉”的泉水,乃是三个泉源之义,正因是有三个泉源,才致“奇发”,而又“言归一渎”。旧刻“二泉”之误甚明。如此,上引郦注原文似可据以标点为:“就水历竹圃北,与黑水合,水上承三泉。就水之右,三泉奇发,言归一渎,北流,左注就水。”
(五)《水经·渭水注》记载的成纪水伏流
《水经注》对地下河有较多的记载,《注》文有时称之为伏流,有时称之为潜流。对此,陈桥驿先生曾做过细致的研究工作。据《水经·渭水注》记载,成纪水也有一段伏流,这段伏流通常被人们所忽略。
《经》“又东过冀县北”句下《注》文:“瓦亭水又南迳成纪县东,历长离川,谓之长离水。右与成纪水合,水导源西北当亭川,东流出破石峡,津流遂断,故渎东迳成纪县,故帝太皞、疱犧所生之处也。汉以为天水郡,县,王莽之阿城郡治也。又东,潜源隐发,通入成纪水,东南入瓦亭水。”读其文意可知,成纪水是瓦亭水的一条支流,此水导源于成纪县西北之当亭川,东(南)流出破石峡后津流即断,成为伏流,至成纪县东,始潜源隐发,东南汇入瓦亭水。郦道元所记伏流,有时未必可靠(如黄河伏流重源),有时则将异水同名的现象作为伏流的证据(如济水伏流),有时实际上记载的是人工造成的下水道或涵管之类的东西(如长明沟伏流和石逗伏流),但这里的成纪水伏流却是真切可信的。伏流的形成,多与喀斯特地貌(岩溶地貌)有关。在地质时期,中国北方地区的喀斯特地貌亦相当发育,所以不少河流在流经古喀斯特地貌区时也往往形成伏流,渭水流域的成纪水伏流大概就与当地的喀斯特地貌有关。
(六)《水经·渭水注》记载的磻溪水瀑布
在自然地理学概念中,瀑布是指从河床纵断面陡坡或悬崖处倾泻下来的水流。在《水经注》一书中,郦道元记载了许多瀑布,而且记述得相当生动详细,或记之为悬波、悬流、悬泉、悬涛、悬湍,或述之为飞波、飞清、飞泉、飞瀑、飞流,有时还称之为颓波等,不一而足。根据这些常用辞例,陈桥驿先生曾从郦书中统计出64处瀑布,其中涉及《渭水注》即有白杨泉飞清、蒲谷水飞清、蒲谷西川飞清、龙尾溪水飞清和吴山县波,共5处。不过,《渭水注》中还记载了磻溪水瀑布,似亦应列入统计之中。
《经》“又东过陈仓县西”句下《注》文:“渭水之右,磻溪水注之,水出南山兹谷,乘高激流,注于溪中,溪中有泉,谓之兹泉。”此处虽然未用前文所列举的常用辞例,但从“乘高激流,注于溪中”之描述可知,在磻溪水上游确有一处瀑布存在。磻溪水瀑布在郦道元时代应当是相当壮观的,后世河流水文条件逐渐恶化,已难睹旧日规模。今陕西省宝鸡市陈仓区钓鱼台风景区在磻溪水上游一带筑坝堵水,虽然也造成了一处瀑布,但终究是人为而就,无复自然情趣。
(七)关于“桃花水出船槃”的标点及其相关问题
陈校本《水经注》第352页:《经》“又东过陈仓县西”句下《注》文:“渭水又东迳郁夷县故城南,地理志曰:有汧水祠,王莽更之为郁平也。东观汉记曰:隗嚣围来歙于略阳,世祖诏曰:桃花水出船槃,皆至郁夷、陈仓,分部而进者也。”
今按,上引文中之“桃花水出船槃”一句,有两处标点错误,“桃花水”和“船槃”之下皆有下划线,说明点校者均是按地名对待的,其实却均非地名。这句郦注中所谓的“桃花水”,并不是确有一条名作“桃花水”的河流,而是指河流春季涨水,因为时当桃花盛开的季节,所以才有“桃花水”之雅名。“桃花水”一词,实际上描述的是河流水量的季节性变化的情况。这在郦注中并不乏见,如《河水注》云“至三月,桃花水至则河决”即是(这条郦注,陈桥驿先生曾经征引过)。《渭水注》“桃花水出船槃”之“桃花水”也是如此。据史书记载,隗嚣围来歙于略阳事发生在“(建武)八年春”,即可为证。如将“桃花水”视为水名,从郦注中也无法知悉其源头和流路。郦氏好奇,每及一水则往往备述其来龙去脉,以致清人全祖望以“过于嗜奇、称繁、引博,反失之庞,读者眩焉”之语见讥,必不会置“桃花水”于不顾,此亦反证出所谓的“桃花水”确非具体的河流名称。“船槃”同样亦非地名,前引郦注的相关地名多为县名,而在今陕西宝鸡一带,历史上从未有叫做“船槃”的县,也无此类小地名。“船槃”之“船”显指船只,“槃”为承盘,亦特指承水器,二字连缀,仍为船只之意,不可强作其他解释。这样的话,“桃花水出船槃”一句中的“桃花水出”处似应断开,“船槃”二字宜属之后文,而所谓“桃花水出,船槃皆至郁夷、陈仓,分部而进者也”云云,是说此时正当春季涨水,渭水水量颇丰,汉朝平叛大军可以借助渭水河道,乘船自东而西,直抵郁夷和陈仓。这虽然是说刘秀威胁隗嚣投降的言语,却也反映出了当时渭水河道的通航状况。
汉代陈仓县治今宝鸡市东斗鸡地区一带(今属陈仓区),郁夷县又在陈仓县之东,治今千河入渭河处之西。《水经注》中的资料显示,两汉之际今宝鸡以下的渭河河段在汛期颇有舟楫之利。其实,在整个历史时期,不仅今西安以下的渭河可以通航,西安以上直至宝鸡的河段也都通航无碍。公元前647年,秦晋两国间所谓的“泛舟之役”,实际上是以渭、黄、汾三河连运的形式而完成的。秦都于雍(今陕西凤翔县南),既以舟输粮至晋,必是利用了“汧渭之会”以下的渭河河道。汉唐都于长安(今西安),依重关东及江南财富,因而重点是开发长安城北以下的渭河水运,但从唐代引汧、渭二水为源的升原渠已可通漕的情况来分析,长安以上的渭河亦必能通行船筏。唐代以降,全国政治中心虽然东移,但渭河航运之利却未曾尽失,北宋神宗元丰年间就曾由渭河向开封运送岐、陇之竹木。清末民初,由于民间商贸的兴旺,宝鸡至潼关段渭河的航运更得到了充分利用,虢镇(今宝鸡市陈仓区政府所在地)还发展成为一处转运码头,与咸阳、草滩、交口、白杨寨诸码头并重一时。直到20世纪70年代,渭河水量仍相当可观。近些年来,由于城市用水与农业灌溉用水过度,加上气候变迁方面的因素,即使是在汛期,渭河水量亦小,西安城北的渭河可徒步而涉,宝鸡段渭河更呈涓涓细流,有如排污小渠。抚昔思今,渭河之变迁如历历在目,让人不胜感慨。
(八)《水经·渭水注》中的所谓“余水”问题
陈校本《水经注》第354页《经》“又东过武功县北”句下《注》文:“渭水於县,斜水自南来注之。水出县西南衙岭山,北历斜谷,迳五丈原东,诸葛亮与步骘书曰:仆前军在五丈原,原在武功西十里。余水出武功县,故亦谓之武功水。”
今按,上段郦注之“余水出武功县”一句中的“余水”二字下有下划线,显有错误。如以“余水”为具体的水名,则“武功水”就是其别称。按照这样的理解,“余水”虽有着落,但前文关于“斜水”的记述就似乎有头无尾。细审郦注原文,其实并无所谓之“余水”,“余”、“水”二字宜标断,“余”字应属之前句,而“水”字则属于后句。这里的“水”别无他指,说的仍是“斜水”,亦即“武功水”。考郦注笔法,如出现一水异名的情况,往往首见其正名,末见别名,前后呼应,语义浑然无间。如若述文稍繁,其间常用“水”、“其水”等指代前述之水。上引文之后,郦注有“渭水又东,温泉水注之,水出太一山,其水沸涌如汤,杜彦达曰:可治百病,世清则疾愈,世浊则无验。其水下合溪流,北注十三里入渭”云云,可为一证。又,袁英光、刘寅生二氏整理标点的《水经注校》中的与上引文相同段落作:“渭水於县,斜水自南注之,水出县西南衙岭山,北历斜谷,迳五丈原东,《诸葛亮与步骘书》曰:仆前军在五丈原,原在武功西十里余。水出武功县,故亦谓之武功水。”其间文字虽与陈校本《水经注》略有出入,但将“余”、“水”二字分属前后句,与《水经注疏》本合,语文通畅,似更近于道元原意。
(九)《水经·渭水注》所见的霸水故渠及其作用
中国古代素有重视水利建设的传统。渭水流域属于半干旱地区,西周、秦、西汉诸代以及十六国、北朝时期的不少割据政权又相继定都于此,采取优先发展的战略,所以对于开发这一地区的水利皆不遗余力,相应修建了引水渠道。这些引水渠道,大小不一,沿用时间也各不相同,未必都能见载于正史之中。郦道元一生倾心于“访渎搜渠”,又能做到“博及群书”,所以对于古渠道的记述亦十分着力,《水经注》一书涉及古渠道的资料甚多,《渭水注》尤复如此。在《渭水注》中,有一条被郦道元称为“(霸水)故渠”的古渠道,通常为人们所忽略。
《经》“又东过霸陵县北,霸水从县西北流注之”句下《注》文:“霸水又北,长水注之,水出杜县白鹿原,其水西北流,谓之荆溪……霸水又北会两川,又北,故渠右出焉……霸水又北,左纳漕渠,绝霸右出焉。东迳霸城北,又东迳子楚陵北……又东迳新丰县,右会故渠,渠上承霸水,东北迳霸城县故城南,汉文帝之霸陵县也,王莽更之曰水章……又东北迳新丰县,右合漕渠,汉大司马郑当时所开也。以渭难漕,命齐水工徐伯发卒穿渠引渭。其渠自昆明池,南傍山原,东至於河,且田且漕,大以为便,今无水。”这一大段郦注详细讲述了霸水、霸水故渠、漕渠三者之间的关系。据文意可知,霸水北流接连会长水(荆溪)和另外两川以后,有一条“故渠”自霸水右侧(即东侧)分出,渠道“东北迳霸城县故城南”,“又东北迳新丰县”,而“右合漕渠”,经由路线是相当清楚的。惟“右合漕渠”之句,注释本作“左合漕渠”,杨守敬疏云:“朱作又合,戴、赵改又作右。”熊会贞按云:“此渠东北流,漕渠则东流,是在此渠之左,乃左合非右合也。”杨、熊二氏之说颇有道理,审读郦注可知,霸水故渠是在漕渠“绝霸右出”处之南自霸水分水“右出”的,在霸水以东,漕渠“东迳霸城北”,而霸水故渠“东北迳霸城县故城南”,依然是在漕渠的南面。这样,在新丰县附近,漕渠与霸水故渠相合,对于漕渠而言是“右会故渠”,对于霸水故渠而言也只能是“左合漕渠”,朱本作“又合”也可讲通,戴、赵改“又”作“右”,大谬。
从注文中又可知,汉时所开的漕渠在北魏时已经干涸无水,而霸水故渠的名称也显示出它是一条废渠。关于漕渠的水源,郦道元说是“其渠自昆明池”,杨守敬有不同看法:“惟漕渠本引渭水,郦氏谓自昆明池出,稍有不同,据《旧唐书·李石传》,开成时,咸阳令韩辽请开兴成渠,旧漕在咸阳县西十八里,自秦、汉以来疏凿,其后堙废。此漕渠引渭之处也。”其实杨氏的说法也不全面。据黄盛璋先生研究,西汉引渭的大漕渠初开于元光六年(前129),用工三年而成。元狩三年(前120)又开昆明池,蓄交水入漕渠,使之水量更加充沛。这就是说,自元狩三年以后,漕渠的水源有二,一为渭水,另一为昆明池水,郦道元的说法虽然不全面,却无大的谬误。不过,有一点尚须引起人们的充分注意,那就是霸水故渠的作用问题。笔者认为,此霸水故渠亦当是西汉关中漕渠开通期间所开,主要的目的是增加东段漕渠的水量,其湮废的时间与漕渠大致相同。如郦注所言,漕渠“南傍山原,东至於河,且田且漕”,除漕运以外,还有溉田的作用,水量耗减是相当大的,故而在“绝霸右出”之后,又必须依赖从霸水上中游引出渠水维持较为稳定的水量。此事《史记》、《汉书》诸书不见记载,但郦注既详记有其故道,当决不属子虚乌有。另据《新唐书·地理志》,华州华阴县“西二十四里有敷水渠,开元二年(714),姜师度凿,以泄水害,五年,刺史樊忱复凿之,使通渭漕”。看来唐时的“敷水渠”确如其名一样,是引南山之水来增加漕运干道(渭河)下游的水量。这虽说与前述的霸水故渠左会漕渠并非一事,但道理还是相仿的。可惜,今人多忽略了这条霸水故渠,相关论著中鲜有涉及,新近所出版的《西安历史地图集》中的有关图幅也未将这条渠道绘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小的遗憾。
(十)渭水及其支流的“乱流”现象
“乱流”二字是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描述河流水文特点时常用的一个词汇,其词义与现代水文学中的“漫流”接近,揭示的大致是河流在地势平坦低洼之地所呈现的叉流或支津相互交错、流速比较缓慢的情状。在《水经·渭水注》中,“乱流”二字出现得相当频繁,凡计有10次之多。为便分析,现将有关字句摘录如下(重点号为笔者所加):
(1)《经》“渭水出陇西首阳县渭谷亭南鸟鼠山”句下《注》文:“渭水东南流,迳首阳县南,右得封溪水,次南得广相溪水,次东得共谷水,左则天马溪水,次南则伯阳谷水,竝参差翼注,乱流东南出矣。”
(2)《经》“又东过獂道县南”句下《注》文:“又东北,昌丘水出西南丘下,东北注武城水,乱流东北注渭水。”
(3)《经》“又东过冀县北”句下《注》文:“(略阳)川水又西南得水洛口,水源东导陇山,西迳水洛亭,西南流,又得犊奴水口,水出陇山,西迳犊奴川,又西迳水洛亭南,西北注之,乱流西南迳石门峡,谓之石门水,西南注略阳川。”
(4)《经》“又东过上邽县”句下《注》文:“渭水又东南合泾谷水,水出西南泾谷之山,东北流与横水合,水出东南横谷,西北迳横水圹,又西北入泾谷水,乱流西北出泾谷峡,又西北,轩辕谷水注之……”
(5)《经》“又东过陈仓县西”句下《注》文:“(鱼龙川水)又东历泽,乱流为一。”
(6)《经》“又东过武功县北”句下《注》文:“雍水又东与东水合,俗名也。北出河桃谷,南流右会南源,世谓之返眼泉,乱流南迳岐州城东,而南合雍水。”
(7)《经》“又东过槐里县南”句下《注》文:“涝水北注泔水,而乱流入於渭。”
(8)《经》“又东过霸陵县北,霸水从县西北流注之”句下《注》文:“霸水又北,长水注之……(长水)又西北,左合狗枷川水……(狗枷川水)西北历风凉原东,又北与西川会。原为二水之会,乱流北迳宣帝许后陵东,北去杜陵十里,斯川於是有狗枷之名。”
(9)《经》“又东过霸陵县北,霸水从县西北流注之”句下《注》文:“(狗枷川水)又北注荆溪,荆溪水又北迳霸县,又有温泉水入焉,水发自原下,入荆溪水,乱流注於霸,俗谓之浐水,非也。”
(10)《经》“又东过郑县北”句下《注》文:“(禺)水出英山,北流与招水相得,乱流西北注於灌,灌水又北注於渭。”
从上引资料可以看出,“乱流”现象在渭水流域相当常见,不仅发生在渭水源头区,而且也频繁出现在渭水上中下游各段。10例之中,涉及渭水干流的仅有1例,其余皆发生在渭水支流,其中渭水一级支流有“乱流”现象的为武城水、泾谷水、鱼龙川水和泔水,共4例;渭水二级支流有“乱流”现象的为返眼泉水(即雍水南源)、荆溪水和禺水,共3例;渭水三 级支流有“乱流”现象的为石门水和狗枷川水,共2例。
“乱流”现象的出现主要与某些地段地势平坦低洼而形成叉流或支津相互交错有关。由于平坦低洼的地势以河流交汇最为常见,所以“乱流”也就主要出现在渭水一、二、三 级支流的河口地带,如武城水、返眼泉水、泔水、荆溪水和禺水。有的河流中游地段,甚至源头地区,因地势平坦低洼方面的原因,也形成了“乱流”,如首阳县南的渭水、入石门峡前的石门水、出泾谷峡后的泾谷水、与某泽相汇后的鱼龙川水、汉宣帝许后陵东的狗枷川水,均是如此。不过在这里要特别强调的是,除了地势方面的原因以外,“乱流”现象的形成,也与当时渭水及其支流均有较为丰沛的水量有一定的关系。试想如果水量不丰,何以渭水的诸多一、二、三 级 支流的河口地带与中游地段,都曾在主干河道之外又形成诸多叉流或支津?清楚了这一点,对于我们今天复原当时渭水流域的水文地理环境尤其是河网水系特点,当有一定的帮助。
(十一)渭河流域的竹林分布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曾有“渭川千亩竹”之句,学界据之多谓当时关中平原竹林广布。实则这样的理解未必全面,从《水经·渭水注》记载的情况来看,至少在北魏以前,不惟关中平原有大片的竹林,从渭水上游到中下游地区的秦岭北麓也都有竹林。
《经》“又东过上邽县”句下《注》文:“藉水又东南流与竹岭水合,水出南山竹岭,二源同泻,东北入藉水。”
从上引郦注可知,上邽县境有一竹岭水,因水出竹岭而得名。而竹岭之得名,自当与岭上竹林广泛分布并形成最具特色的植物群落有关。汉魏上邽县,治今甘肃天水一带,则所谓“南山”是指西秦岭无疑。汉魏之时,渭水上游之西秦岭北麓竹林广布,并有一座长满竹子的竹山,这一点其他史料鲜见道及,应当引起充分的注意。
《经》“又东过武功县北”句下《注》文:“渭水於县,斜水自南来注之。水出县西南衙岭山,北历斜谷,迳五丈原东,诸葛亮与步骘书曰:仆前军在五丈原,原在武功西十里余。水出武功县,故亦谓之武功水。是以诸葛亮表云:臣遣虎步监孟琰据武功水东,司马懿因水长攻琰营,臣作竹桥,越水射之,桥成驰去。”
诸葛亮所作“竹桥”当由就近砍伐竹子做成。其竹究竟是采自五丈原畔,抑或是武功水两岸,抑或是斜谷之中,史书不详,无法遽下结论。但要用竹子造一座军用便桥,所需成年竹子数量必大,况且诸葛亮所作“竹桥”还可能不一而足。所以,可以据诸葛亮曾做“竹桥”抵御司马懿一事推测,当时在武功县西南之衙岭山斜谷之中,甚至可能包括五丈原畔、武功水两岸,都是有大片竹林分布的。而在今天,这些地方的竹子已不多见。
《经》“又东,芒水从南来流注之”句下《注》文:“芒水又北迳盩厔县之竹圃中,分为二水。汉冲帝诏曰:翟义作乱于东,霍鸿负倚盩厔芒竹。即此也。”又,《经》“又东过槐里县南,又东,涝水从南来注之”句下《注》文:“又东,与芒水枝流合,水受芒水于竹圃,东北流,又屈而北入於渭……就水历竹圃北,与黑水合,水上承三泉就水之右,三泉奇发,言归一渎,北流,左注就水。”
盩厔县(今陕西周至县)之竹圃,有芒水经过,又有芒水枝津分出,故有芒竹之称。从“霍鸿负倚盩厔芒竹”作乱与翟义东西呼应一事中可以推知,盩厔竹圃的规模是相当大的。这个竹圃位于平原地区,应是一片人工营造的竹林,与前述秦岭北麓的自然竹林不同。
《经》“又东过霸陵县北”句下《注》文:“渭水又东与竹水合,水南出竹山北,迳媚加谷,历广乡原东,俗谓大赤水,北流注于渭。”
这里的竹水,也是因出自竹山而得名。从“水南出竹山北”一句可知,此竹山是秦岭之一支脉,山既以“竹山”为名,山上的竹子也是不会少的。
总之,从郦道元的记载可知,汉魏之际,渭水上中下游地区都有竹林分布的,但具体来说,自然的竹林似又主要分布在秦岭之北麓,而人工竹林则集中分布在关中平原之西部的渭河南岸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