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韵
成吉思汗曾经在一次丰盛的宴会上就“快乐”的话题与他的儿臣们作过一番讨论。成吉思汗问他的儿子们:“我的孩子,告诉你们的父王,什么是快乐?”他的儿子和众将们举出了各自的理解,其中不乏精彩和想象力,他最钟爱的儿子拖雷说:“我喜欢带着心爱的猎鹰到草原深处,每当我在蓝天白云之下高高地放飞我的雄鹰,看着它如闪电一般追逐着草丛里飞跑的野兔、并在一个完美的俯冲之后将猎物紧紧地捕获时,父王,我感到了莫大的快乐。”
成吉思汗端起酒碗,让自己喝了满满的一大口。他用强悍有力的臂膀使劲儿拍了拍儿子的肩头,露出梦幻一样无限向往的神情,他说:“我的儿子,让我告诉你我最大的快乐——当我骑着我的白马、挥舞着我的弯刀追击我的敌人,当我粉碎他们的城池、割掉他们的头颅、烧毁他们的宫殿、没收他们的财产,当我看到他们的亲人在流泪、当我把敌人的妻子和女儿搂在怀里做我夜晚的褥子,我的儿子,这个时候,我总是能体验到世界上最大的快乐!”
如果发育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理论出现于12世纪,那么,科学家们将证明,正是铁木真悲惨和破碎的童少年生活,拼接、堆砌起了成吉思汗日后令人瞠目的残暴性格。12世纪的蒙古草原尚处于部落文明时期,突如其来的杀伐和猝不及防的掳掠像草原上的羊群一样不可胜数。死亡崇拜使生活其中的人们习惯于用敌人的名字为自己的新生儿命名,他们认为蕴藏于敌人灵魂中的勇气会以这样的方式转移到自己的后代身上。成吉思汗的父亲为儿子取名塔塔尔敌首“铁木真”的事实成为这个古老习俗最有力的证据,这个刚刚被成吉思汗的父亲割下脑袋的敌人的灵魂,带着其尚未冷却的温热融进了新生儿铁木真鲜艳而纯洁的血液中,并悄无声息地成为这个孩子未来的生命里难以摆脱的宿命。
一个混乱而嗜血的民族注定要依靠“杀”与“被杀”交替前行。公元1167年的一个水草丰盈、阳光普照的午后,九岁的铁木真被飞奔而来的一个浑身是血的仆从告知,自己的父亲在草原盛会上被塔塔尔人毒死,敌人正在朝这个方向追杀过来。慌乱中的铁木真顾不上牵出一匹马,他赤着双脚奔跑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
敌人的马蹄仿佛重锤,敲击着他单薄的后背,眼看就要将这个脆弱的生命击穿、粉碎。铁木真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和渴望放弃的冲动,然而,他同时又绝望地鼓励自己:逃跑!逃跑!就像一只垂死的兔子逃离雄鹰的利爪那样逃跑。
铁木真逃到河边,他扑通一下跳进去,将自己深藏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只用一根折断了的苇管从水面汲取微弱的呼吸。靠这种方式,铁木真躲过了敌人的追兵。夜晚,惊恐万状的铁木真上到河对岸,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爬到一户蒙古包里。这是一家塔塔尔部落的牧民,铁木真用一直挂在胸前的、父亲送给他的珍贵的护身符换取了这家人对主人的背叛。铁木真第一次体会到财富的可贵和无所不能,这使后来的成吉思汗养成一种深刻地追逐财富的嗜好和破坏他人财富的欲望。
第二天,搜捕铁木真的敌人过河来到这户牧民家里,他们将牧民简陋的帐篷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目标。临走的时候,一个骑兵用马刀使劲儿捅了捅堆在羊圈里的剪下来的羊毛。他的刀尖穿破羊毛柔软的纤维,一下一下地扎在了另一种质地坚韧和富有弹性的东西上面。然而,这个人疏忽了锋利的铁器传递上来的肉质的感觉,不然,他本可以得到新近从敌人部落里掳来的两个女人和二十只羊。
当鲜血随着冰冷的刀尖在自己的胸口上一朵一朵地洇开来时,还是个孩子的铁木真为了防止自己发出恐惧和疼痛的尖叫,他像一头狼撕扯着一只羊一样,用自己的牙齿把自己的嘴唇撕成了碎片。
在蒙昧时代的草原,人们永远像盲目的铁屑一样追逐着磁石的力量。父亲的暴死使铁木真现实地、最大限度地感受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他因此极度痛恨叛徒和不忠。不幸的是,这种痛恨在铁木真幼小的生命中被如此强烈地滋养和扭曲,以至于后来的成吉思汗对人性的脆弱和卑微充满了巨大的蔑视,他总是一次次地致力于将对手像被狩猎的动物一样追逼到绝境,然后,在对方俯身投降的刹那,将他们的头颅砍掉。
少年铁木真逃进了深山,被迫以渔猎为生。对于一个马背民族、草原之子,这是一种耻辱。就是在这种耻辱中,铁木真遭遇了残酷的成人礼的仪式,脱胎为日后的成吉思汗。这个仪式之漫长、之痛苦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然而铁木真一一地完成了。他变得无比勇猛和残暴、无比坚强和冷酷。他仅仅为了一只美丽而渺小的云雀,就亲手用弓箭射死了从他这里偷去这只小鸟的同胞兄弟。相反,他收养了被敌人部落掳去又夺回的妻子生在路上的孩子,他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悉心地哺育和训练着这个血缘可疑的男孩,并最终使他成为消灭敌人部落的最锋利的一把屠刀。
在我刚刚沿黄河走过的贺兰山阴,我不能获得关于西夏王国更为具体和翔实的资料。实际上,整个历史学界都无法获得更多的信息。这个盲区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中国的历史年代表上,西夏这个立国将近二百年、建立割据政权长达347年,比北宋和南宋合起来还长二十七年的王朝,竟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是人们感受不到西夏王国的存在,而是在学术体系中找不到更多的可以作为证据的文字。
可是,西夏王国不但拥有过自己的语言,而且还创造和使用过自己的文字。西夏文字是党项族人仿照汉语文字创造的一种表意文字,多采用会意合成法。西夏建国以后,李元昊及后世君主曾用西夏文记录、撰写了大量国事,翻译了许多汉语典籍、文献,且编纂有夏汉对照字典《藩汉合时掌中珠》和其他语言音韵方面的书籍。
只是,所有这一切都被成吉思汗钦定为其殉葬品而从大地上永远地消失了。公元1205年,成吉思汗尚未登上蒙古大汗的宝座,即开始了对西夏的征讨。当时成吉思汗率兵攻下应理县(今宁夏中卫),“大掠人民及其骆驼而还”。1207年和1209年,成吉思汗又以莫须有的借口两次大举进攻西夏,并逼迫西夏纳交大量财物。
1216年,成吉思汗亲率大军,进行第一次西征。
在花剌子模国,一位老妪跪在蒙古士兵的面前为自己求情。她说你们不要杀我,我刚刚将一串珍珠吞到了肚子里,我自己就会死的。我有很多钱财,你们放过我,让我留下全尸,我把财产都给你们。蒙古士兵让老妪带路,寻到了她埋藏珍宝的地方之后,他们不但杀死了老妪,而且还残暴地用弯刀剖开老人的肚子,取出了她吞下的那串珍珠。
愚昧而疯狂的成吉思汗因此以为花剌子模国人肚子里都藏有珍宝,于是,他下令将所有花剌子模国人全部剖腹。屠杀任务分派下来,成吉思汗的五万蒙古士兵每人必须剖杀二十四人,他们直杀得弯刀卷刃、尸骨成堆、血流成河。就这样,花剌子模人在人类谱系之树上被永久地勾销了。
在班师回国的路上,成吉思汗以西夏“供应兵员不爽”为由第四次攻打西夏,并逼近国都中兴府。成吉思汗像守候在羊圈边上的狼一样,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对西夏国大肆进攻、侮辱和掠夺。
从1226年开始,成吉思汗决意消灭西夏。他派兵围攻沙州(今甘肃敦煌),遭到守城将士的拼死抵抗。恼怒的成吉思汗在破城后将拒不投降的守城官兵全部杀死,并下屠城令。接着,蒙古军一路攻破西夏在河西走廊的城池,“尽杀之,使白骨蔽野”,最后,直逼西夏国都中兴府。
成吉思汗亲自率兵发起灭亡西夏的最后一场战役。但是,成吉思汗却意外地遭到了亡国在即的西夏人最为顽强的抵抗,以至于中兴府久攻不下。其间,戎马一生的成吉思汗想起不妨趁美味入口之前,先到风景秀美的六盘山避暑、歇息上一阵儿。
当年六月,西夏发生强烈地震,中兴府房倒墙塌、瘟疫肆虐、弹尽粮绝,西夏末主见国势已去,不得不派使晋见成吉思汗,表示情愿献城投降,并为全城黎民百姓请命。
恰在这个时候,成吉思汗一次出游不慎从马上坠落,遂重病不起、日渐衰弱。成吉思汗将此恨记于西夏,他愤而立下遗嘱:死后秘不发丧,待夏主献城投降时,将中兴府内所有兵民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不久,成吉思汗病故。蒙古军因此万分痛恨西夏,他们遵照成吉思汗的遗嘱,将前来献城投降的西夏末主杀死,侵占了中兴府、焚毁了西夏所有的建筑、文物和典籍。像狂风吹过的沙漠一样,蒙古人粗暴地抹平了西夏王国留给历史的一切痕迹。
成吉思汗死后,蒙古人将成吉思汗秘密深埋于地下,地表不起坟冢,并用万马踏平。他们牵来一头幼小的骆驼,将其杀死在埋葬成吉思汗的地方,然后派重兵将附近广大的地域把守起来。待第二年春天,草木生出,这片地方已难以辨别,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又将负责埋葬的将士悉数杀死,他们自己也散帐而去。
到了祭拜的时候,成吉思汗的后代们偷偷地将所杀的幼年骆驼之母牵出。母骆驼具有从遥远的地方寻找自己死去孩子的奇特天性,人们看到母骆驼踯躅哀鸣、双膝跪地、悲泣不已的地方,就知道是成吉思汗的下葬之所。
又过了许多年,母骆驼死了,蒙古人也像秋叶一样飘散开去,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到底葬身何处了。
黑格尔曾在他的《历史哲学》中痛心地评价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帝国:“他们,出现于文明化了的时代的野蛮人,在几年之内突然地把罗马世界、波斯世界和中国世界变成了一堆废墟。他们的来临和退去都像潮水一样难以解释,以至于人们只能将他们看做是上帝派来的对古老文明的一种惩罚。”
普希金描述成吉思汗的入侵时说:“蒙古人征服俄罗斯以后,除了肆无忌惮的攫取和破坏,既没有给予我们代数,也没有给予我们亚里士多德。”回顾曾在成吉思汗铁蹄下饱受蹂躏的祖国,诗人沉痛地说:“崇高的使命落到了俄罗斯身上。它那一望无际的平原耗尽了蒙古人的力量,使蒙古人的入侵就在欧洲的边缘上停住了。俄罗斯以它宽阔的、鲜血淋漓的胸膛,为欧洲文明抵挡了蒙古人野蛮的摧残和毁灭。”
令我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今天的人们把成吉思汗奉为“最伟大的英雄”呢?仅仅因为他的铁骑曾经粉碎过人类历史上数量最多的国家么?如果成吉思汗的啸叫和弯刀至今仍能刺破历史厚重的帷幔,长久地敲击着人们的双膝,使他们不由自主地跪拜不起;那么,我们是否肯再俯身下去,侧耳谛听埋于这片焦土下的那些被征服者和被杀戮者的哭泣呢?如果他们的头颅堆积起来能够淹没成吉思汗的金戈铁马,那么,我相信,他们的鲜血也一定浸透了整个蒙古帝国!
作为个体的成吉思汗,他拥有成为“这个”成吉思汗的生活经历、社会环境和历史背景的全部理由,我们亦不能要求八百年前的一个尚处于野蛮和蒙昧时代的草原牧民具有现代意识和人权思想。然而,我们是否可以让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人们,为他们这种对暴力的向往和屈服、对生命的蔑视和践踏而感到耻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