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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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历史与女人

匡文立

读着中国书看着中国戏,人大约都会有此疑问:中国怎么回事?数来数去,历史上扬名的女人除了坏娘娘就是好妓女?

细想倒也不难给个说法。娘娘者,天下第一等夫贵妻荣的主儿,跟着天下头号男人皇帝沾光,天然占有了留名的位置。当然百代王朝过如烟云,所有宫廷繁华岂能全值得后世记住,皇帝被人忘了的也是多多,遑论数十数百倍于他们的三宫六院。大浪淘沙。淘剩下的总须有点什么特殊质量。干过政乃至自个儿掌过玉玺的是一种,吕后武则天西太后之类。这种是直接主宰过制造历史的游戏,自是等于把自身一并铸进了“历史”,再没有谁能抹得去,无论人还是时间。另一种便得是祸过国误过君的。这种实际上是间接参与了对历史的制造,其人为祸的后果愈甚,留给历史的刻痕也愈深,愈不可磨灭。那种豆蔻年华清清白白进宫,满身后妃之德母仪天下的规矩娘娘则不行,一生存在只对某一个被称为“至尊”的男人构成意义,不关乎历史什么事。历史只认征服者践踏者,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在它都是同一内容,说好说歹是留给后世的话题。

至于妓女扬名,理由似乎更加简单。古代女子凡属“良家”者,照例养生深闺,嫁于深院,平生与社会无涉,不为外人所得见也见不到几个外人,纵然有成名的资本,又何从表现?何由为世所知?命定的活活埋没。唯独妓女,倒是有天大的自由,人是广属公众,行迹十分的公开化,操的又是专演艳情故事的职业,特适合津津乐道,流传人口以供佐酒助餐。倘有幸结纳个把终将成就功业的英雄知己甚或当今天子,随着落个“桃花颜色亦千秋”是分内应有。次之,倘与哪个日后词章不朽的才人墨客纠葛一场情缘,让他在作品里给涂上那么一笔两笔,也无异于被封进了诗文的水晶棺材,栩栩如生永存其中一同不朽起来。

这种由后妃和妓女构成女性历史人物主体的旖旎风光,不止是中国特色,全世界的文明史上都大同小异。古希腊史诗若没有王后海伦,整个将无从写起;古罗马的大好汉斯巴达克斯,不给他男性的悲壮历程中搅进一个前第一夫人外加一个现任名妓,便不出彩不成戏;古印度的艺术经典中,缺了沙恭达罗和国王的婚恋周折,难免减色一大半。确可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三界五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当然主体并非全部。一般来说,历史的记叙妃与妓之外,总还要添上几个才女侠女非常之女,做品类上的点缀。还要添上几个卷入过政坛风坛大事记的高级色情女谍,西施貂蝉什么,也许还得添上几个同样卷入过政坛风云大事记的坏女人标本,如秦桧卖国的帮手王氏,魏忠贤专权乱政的搭档客氏。不过最后这种,严格说已不具备多少性别意义,进入了泛人格的“坏”,忠奸层次,是男是女反而不重要了。若单就做女人而言,那王氏该说是嫁鸡随鸡夫唱妇随的标准好老婆,那客氏呢,不仅居孀守节,还是她三个宝贝女儿上乘的良母。做女人找不出什么劣迹,合规中矩的,偏生弄出了政治上的大奸大恶,可算是与中国的封建妇德——夫为妻纲什么的开了个大玩笑。所以历来人们只好闪烁掉性别角色连同性别评价来谈论王氏客氏这种女人,不说她女人做得如何,只说她助着男人做了什么坏事。人类——尤其是中国文化,给自己制定的道德人格体系中,此类漏洞多不胜数,少不了动辄遇到自找的为难。好比春秋时楚国有个叫“直躬”的,思维直通通不会拐弯,其亲爹偷了羊,被他大义灭亲扭送官家,不巧碰上的官是伦理重于国法的,结果杀了他本人而不是他行窃的父亲,理由是他虽忠而伤孝;鲁国又有一个在战场上三战三次临阵脱逃的士兵,自己辩解说并非怕死,是担心老父无人养活,孔子知道了,没处置反而提拔了他。韩非子愤然斥之曰:“父之孝子,君之背臣”,把孔仲尼归入了典型的“五蠹”之一:儒以文乱法。后来在中国“忠”日益压了“孝”一头,有了“忠孝不能两全”的话,真意是指当忠孝发生冲突的时候,只要尽了忠就可以不必全孝。但中国也始终是独尊儒术的,又岂能说大成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孔子是错的?一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糊涂账,认真了绝对冒傻气。

历史上留名的女人,总起来算,是少而又少,类别更少而又少。其中,真正按照我们所知的“传统”女性人生范式活过来的,则几乎没有。有也不出名。中国历史上的女性名流中,“好女人”是一个显眼的空缺。

不信找找看。有个孟母;有个岳母。孟母三迁,岳母刺字,此二母皆是存身于一则成语典故中流传后世,那两则脍炙人口的成语典故主要又是由于里面的那个儿子的历史地位而获得光彩。只要想想,假如孟母不是给中国生出个“亚圣”,却摊上个种地的儿子,哪怕她再为儿子的教育迁来迁去,那儿子的个人品质又被培养得再完美高尚,谁知道她的苦心?同理,假如岳母的儿子没当上举足轻重的大将军,只是将军帐下一走卒,打仗时为国捐躯了,哪怕母亲在他背上刺过一篇精忠报国万言书呢,又有谁记得那母亲?可知孟母岳母其实是被儿子成全的母亲,并非作为独立的女人为历史记载。所谓的母以子名,与她们自己做女人怎么回事没多大干系。有个梁鸿之妻孟光,孔明之妻黄氏。此二妇似无可否认纯是人家自己“贤”出一份好女人的名头,甚至前者还惠及丈夫,让他弄个“夫以妻名”,如果没有孟光举案齐眉千古佳话,中国灿若群星的人物史上姓梁名鸿的这一个算老几?二妇之“贤”大概真没得挑剔。但也真是蹊跷,这二人的“贤”字前面,恰恰都先有一个“丑”字托在那里。里边的原因,想来是“贤”这玩意,在它的专利独家产地中国该是多得车载斗量,哪代哪家都能轻易扫出一大把,女人想“贤”得艳冠群芳,“贤”得出头冒尖,也和范进要中举一样,谈何容易。何况东西一多就摊价,单单一个“贤”字,无非是女人就得做到的起码之素质,哪儿就能惊动史笔了?写得过来么!唯以“贤”配“丑”,才是别一种风味趣味,而且“丑”愈极致,“贤”也愈增风味趣味,常说的反差,与众不同,个性什么。这才和触日皆是的庸常平淡之“贤”有了区别,得以浮出海面。不信去了那个“丑”字试试,二妇还有多少独特可说?孔明不过和关羽张飞似的娶了个老婆罢了,而孟光如果是个吹弹得破的美人,举案齐眉不仅显得多此一举,只怕还要令天下多情之士大抱不平:那梁某真是纯粹伧夫夯夫,整个的不解风情,不懂怜香惜玉。

有一个戏文中的人物秦香莲,嫁给男人后,助夫赶考以求前程,自己在家苦扒苦做孝敬公婆抚养儿女,好女人仿佛做到了十足十。还有一个也是戏文中的人物王宝钏,不嫌贫爱富,为了自己看中的男人不惜独守寒窑十八年,好女人做得也仿佛感天动地。可是再想一下,她们所以能传乎乐章布在人口,决非只靠了做好女人那段苦行业绩。秦香莲关键是因了那个充满戏剧性的终点:不依不饶到底闹得包公一刀斩了当朝驸马负心丈夫。王宝钏则很大程度上是因了她那个浪漫绮丽的起点:官府千金抛彩球招亲,美人偏死心塌地跟定前途未卜的穷汉。进而再想,这两个中国传统戏里的著名正面女性,一个狠心取了老公的性命,一个为择夫和亲爹三击掌恩断义绝,三从四德全丢在脑后,不光不成其正统意义上的中国好女人,还是极大地背离了这种“贤德”,说挑战也不为过。不知怎么竟稀里糊涂被看戏的误当成了好女人典范。想必一是出以平民心理,喜欢看到贫妇人打赢公主,官小姐反对门第观念,二是东方式的同情心扰乱了视听,居然就没看出这两个可怜见的弱女子实际对“妇德”蔑视得可以,完全把个人权益置于天经地义的夫权父权之上,狠踹了男性中心制一脚。要说还有,那就该是花木兰穆桂英一干巾帼英雄辈了。这些女人干脆是彻底跳出了女儿经,照男人的活法去和男人争高争低才得以扬名天下,当传奇故事还行,距“贤妇”模式却更远。

都知道中国古来对女性的要求很是天罗地网地严苛细密,封建得滴水不漏,可偏就是,能留名的女人总和这要求大相径庭,乃至正好相反。别说以“贞节烈”论了,往往连最初级的“妇道”也无从说起。怎么回事?那些以全心全意侍奉一个男人为终生艺业的道地淑女良妇呢?她们曾被社会拼命推崇全力塑造,实在没有道理被历史这般弃之不顾,受后世这般冷落。社会固然是男性的社会,历史又何尝不是由男性书写的历史?那么解释似乎只能是,男人对自己推崇和塑造的,同时又不屑一顾,并不真正感兴趣。否则,历史与女人的关系不致如此颠颠倒倒悖悖谬谬,使中国但凡涉及与女人相关的文化心理,从正史到野史,从经典的到民间的,都显出一派的矛盾混乱以及某种微妙。这微妙便是,中国男人在女性鉴赏方面,打根上就存在南辕北辙的两套心思。理性上,是天然认同保障着男性权益的,以“德”为核心的女性人格结构,本性上,又是没治地倾向于“尤物”。尤物者,指的是女人不只具有美丽一类外观指标,还须兼备慧黠、妖冶、狐媚、蛊惑……甚至佻挞甚至放荡那类内在禀赋,可以说也即反端庄反矜持反严谨反贤德反贞反节更反烈,总之,一切和所谓“良家风范”背道而驰距离越远越好的心态情态姿态意态。显然,中国男人不能没有“德”字号女人给自己的摹本生存垫底儿,操持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缝补浆洗,这样的女人易得,差不多是男人都不愁匹配得一个,故有“大丈夫何患无妻”之言。有了过日子的女人,并不能使男人丢开对“尤物”的渴念。尤物是男人永恒的性爱幻想,是男人高级娱乐的指望。但尤物却不是人人皆可得之的了,她们和功名富贵名誉地位相仿,只是世界为成功男性预备的特殊赏赐,草民凡夫无从问津,便有了社会对她们无穷无尽的好奇、猜想和加油添醋的谈论。有了后世对她们恋恋不舍款款深情的追记、玩味和演绎。便有了坏娘娘好妓女独步青史招摇古今的人间景观。业已成名的尤物们,实际充当着道貌岸然的沉闷年代中供人随意想入非非意淫一番的爱情偶像大众情人。一个永不褪色的芳名,一段过往的风流故事,其功效大致相当于现代的比基尼美人图片,而期间因空白造成的悬想余地,妙处更该过之。

坏娘娘的身后崇拜热,一般说,表达上较为隐讳曲折节制。风格分两端,一端是民间口头文学,极斥其为祸的那一面,也极力渲染其宫闱秽闻,少不了处处暴露出老百姓的外行想头,但比较直观,恨妒都捏在面上,泛着明明白白的酸气,这种立场和说法后来就流入“传奇”“外传”一类稗官野史小说家言。另一端就是殿堂文学了。使这路兵器的是文化正规军,玩的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因此总是要先铺垫一个高视角大主题,从很深刻的立意上来开说。最通常是给祸水论做做翻案文章。语意间虽有不尽的缠绵,却也不乏某种自个儿拒绝进戏的距离感,似乎说史只是说史。

说妓则不然。仍分两端。民间对她们是抱有大量的同情,天真地相信她们有比良家妇女更多的真情痴情和善良贤贞,慷慨地给她们编出极美丽动人的悲剧命运。这可能与妓女多半原是民间女子,并且常常还是民间最出色的女子有关。落入风尘,一旦红了名了,倒使民间男子萧郎路人起来,像那个卖油郎,想见花魁一面何等卓绝艰难。这无异于对民间男子的一种掠夺,所以把她们处理成对青楼生涯哀哀怨怨大违本心的悲剧角色,大家心里才好平衡些。如李师师那样连皇帝都懒得嫁,做名妓做出来的自在滋味儿便极少有人说,只说妓女如何巴望从良又如何从良难,如何被侮辱被损害被玩弄被欺骗,里面大半隐含着一个“何如嫁给我”的意思。另一端,到底是文人,看得透彻些,同情便不是很多,倾注的主要是欣赏把玩,口气也明显放肆轻薄,和谈及后妃时迥异其趣。这也是妓和其他女人的本质区别所在,无非“妓”则无主,有人尽可夫性质,也就是从理论上说人人有权一近芳泽。这特定身份有如许诺也有如怂恿,可以任凭人生发绮念。妃却不成。西施,王昭君,飞燕玉环,迷人固迷人,但她们生前,都归属当代一流显贵的男人,就算你有幸与她们同时,又有你什么份儿?文人自尊,想到她们难免这重心理障碍,只有收起脉脉此情,装做是撇清了自己干谈。对妓呢,则不妨尽管放进自己,只消想象力够用,便能进入状态,决无什么来破坏情绪。这有些近乎现在的影视歌红星不敢公布婚姻,担心激怒追星族,影响票房。古今一理,大众情人是排斥专属的,一有所属,他人便成没趣。

中国男人拖着对女性的二元趣味,想必活得挺累,有点跟自身天性较劲找麻烦似的。有人到处冲着名妓名妃的一抔黄土大抒其情,看着虽已够可怜,也还需要一点勇敢。因此干这种活的多是流氓加才子那种,反正社会早认可了他们就那德性,“无行”的恶谥用好了也能成为一种特权。更多的怎么办呢?没能耐用有娇妻美妾俏丫鬟的,无钱狎妓或不敢不宜狎妓的,不会著文做诗或者会做却畏惧社会也害怕面对自己内心的,他们怎么办?

好歹也有办法。这就不难明白,在中国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美鬼善狐以及成天思春思凡的仙女。这些在天在地的各种女性异类,一色的美艳绝伦不说,还一色的春心摇曳寂寞饥渴,所以一色的五条件新开放。如那个旦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没因没由就主动跑去找用人“自荐枕席”,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好大方好无所谓。不免让人人都有理由期待这艳遇有朝一日也凭空掉到自己头上。无怪后来妓女也称“神女”。还有七仙女,织女,白娘子,《聊斋》里的许许多多……却没人说,她们干吗单瞧上凡人?男神男仙男鬼男狐哪儿去了?碧落黄泉,全是给人间男子预备着操练情爱的纯阴性世界吗?

神狐鬼怪的有之与无谁也无法妄断,确然的只是,它们作为假想存在至少是很必要很合理。最大的用处是,借助它们,男人比较容易摆脱自己的矛盾——既然对方不是人间女子,那么她们也就可以不受制于人间男子的规定形象、戒律及分裂心情,可以只管按自己的真实去自由放纵,尽情尽兴一回。进入神狐鬼怪之境的男子,不必再用闺训妇德的俗套要求对方,也不必再用男女大防君子不为的俗礼装扮自己。神狐鬼怪,甚至是中国男人卸去观念枷锁精神桎梏,平地飞升为所欲为又无责任无后果的绝妙境地——自然也是虚幻境地。只是,从头想,弄得只能从虚幻中寻求满足,中国男人到底何苦来哉?

社会以重重观念围困女性,本意无非要强化一个性别的绝对统治权支配权,岂料一切观念都是双刃之剑,到头也围困了统治者自己。更妙的是不管历史的初衷如何,结果事实只有一个:好女人身与名俱灭,不朽的总是尤物和祸水。

这在一个极重身后名的文化中,悲哀多些,荒诞多些,还是幽默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