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
圆明园是北京的一处伤口。一百多年了,伤口仍隐隐作痛。这份疼痛今天又传达到我的笔尖,我透过岁月的烟云看见那张忍受剧痛的脸、被火光照亮的脸——多灾多难的十九世纪之中国哟!泪流干了,血流尽了,只剩余饱经烟熏火燎的残垣断壁,作为往事的遗物——像记忆里的累累白骨。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因为天灾人祸留下过许多废墟——圆明园无疑是最著名也惨烈的一座了。这是一座值得整个人类反思的废墟:无法重建,也不可能修复,就让它永久地保留着吧。它那空洞无物的瞳孔,固执地凝视着失血的天空以及失望的游客,以悲愤的表情无言地诉说——如果你要了解北京,了解中国近代史,又怎么能回避这处伤口呢?
北京诗人黑大春曾专门为圆明园写过一首《东方美妇人》,重温它那被战乱压榨的丰腴与繁华。诗人的感觉是逼真的,他想象出燃烧的庄园里的汉白玉石柱像披着开衩的火红旗袍的玉腿——有着令人心痛、心碎的美丽。读诗的我不禁感叹:这简直是一阕东方式的《天鹅之死》。我不再把它比喻为劫难中浴火的凤凰了——圆明园所承载的苦难要沉重得多、残酷得多。这是玉碎宫倾呀。黑大春把圆明园形容为东方美妇人,以强调它是有生命的,有知觉的——因而也会有痛苦的。这也给了我启发:作为皇家园林的圆明园,天生就具有一种贵妇的美,而非少女的美、村姑的美。圆明园是清代皇帝避暑的行宫(又称夏宫),不仅集中国各地园林艺术之大成,而且吸纳了欧洲的建筑风格——中西合璧,被称为世界之最的“万园之园”。诸园之内还收藏有大量的文物、珠宝和典籍(其中文源阁实乃皇家藏书楼),使其拥有无价之美——因而这种美最后遭受的损失也是难以衡量的。圆明园被焚,是在人间上演的最惨痛的悲剧:美被丑毁灭,文明被野蛮征服,人类最富丽辉煌的建筑却被人类自己付之一炬了——这就是战争的罪恶。战争使人性被兽性统治了。天堂不会发生火灾,圆明园的火灾简直相当于人类文明的自焚——纵火者一点也没有对历史、对人类共同财富负责的态度,因而是世界的罪人。这场灾难也令人加倍地悲哀。圆明园,构成中华民族历史上的第二个阿房宫——它比阿房宫更多了一种耻辱,而且离我们更近,离文明时代更近。
纵火者是谁呢?他的良心何在呢?额尔金这个名字,已被仇恨的铁钉钉在了圆明园的断垣残壁上,钉在了人类文明史的耻辱柱上。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于1860年撞破国门进入北京,在双方达成停战协议后仍不善罢甘休。英军三千五百多人,把园内的各种宝物席卷一空后,还意犹未尽地点起了一把野蛮之火——这简直属于强盗的品行。圆明园在被洗劫之后,还要面对火焰与灰烬——美反而使强盗的心肠更加残酷,进行毁灭性的打击。大火之中,玉石俱焚,举世瞩目的圆明园留给未来的只是一片焦土。那场该被永世诅咒的大火并没有照亮人类愚昧的夜空,反而使黑暗更加黑暗。如果有上帝的话,上帝也会为人类痛心不已。
古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付出沉重代价为人类盗取天火。在刀耕火种的时代,火曾经帮助人类建立了辉煌的功勋。当人类历史进入19世纪60年代的文明社会,圆明园的一场大火却暴露了人性的弱点,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这是历史的倒退。或许,火本身是无辜的,纵火者才是有罪的。最初的盗火者是光荣的,后来的纵火者却是可耻的。神话是轻松的,人类的历史却是沉重的。我徘徊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回顾着那场早已熄灭的大火,觉得周围的空气仍然是发热的,脚下残破的基石,余温尚存。这块悲伤的焦土时刻炙痛着中国人的记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都将面对废墟接受残酷的教育:美是需要建造的,又是需要保卫的,有时候保护美比建造美更难;但是,保护自己民族美丽的事物就等于捍卫尊严。圆明园,是对民族尊严的一次拷问。这里的断垣残柱,是那过去的时代里祖国破碎版图的象征,是永远在疼痛着的伤口、永远在提醒着记忆。它使我回想起戴望舒的诗句:“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圆明园,也是旧中国残损的手掌,掌心伤痕累累,而那排烟熏火燎的汉白玉石柱就像被烧灼过的手指直指苍天——这是一种悲痛的手势,也是一种愤怒的姿态。圆明园不仅是北京的一处伤口,中国的一处伤口,更是人类文明永远的伤口。它以伤口流泪,它以伤口呐喊:千万不要忘记,千万不要忘记,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所以,我们在日新月异地建设自己的城市和国家的同时,还永久性地保留了这一块废墟——作为痛苦记忆的世袭领地。我们在享受幸福与和平同时,还需要不断地敲打伤口,在疼痛中保持警醒——这,就是对伤口最大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