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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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SARS时期的日常生活

谢有顺

SARS来了一百多天了,但还没有走的迹象。每一寸的空气似乎都潜藏着危险,每一个陌生的人,好像都带着病毒。在广州,本来有一万条理由恐惧,但这样的恐惧,很快就被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所制服。不要害怕,总得生活下去,我听到很多人都这样对自己说。广州是SARS恐惧来得最早的城市,但也消失得最快,现在,一切好像已经恢复平静,茶楼食肆依旧人来人往,商场书店照样川流不息,你几乎看不到街上有戴口罩的人,即便是慌张的表情,你也难得一见。疫情的数字仍然可怕,SARS也许还要继续肆虐,但广州人已经成功地在自己的生活中着陆,他们知道,恐惧和躲避并不能制造生活的安全,唯有积极地生活、温暖地互助,才能真正克服灾难、走向健康。

这是许多广州人的真实想法。他们不一定说出来,但他们正在这样生活着,实践着。并非不知道隔壁的香港还如临大敌,每天必看的香港电视,镜头里的所有人几乎都戴着口罩——看到这样的场景,广州人多半抱以善意的微笑。他们也买口罩,仅仅是有备无患,戴的人却是少数,并不迷信口罩的作用,也不愿让口罩破坏日常生活的方便。他们虽然也害怕SARS,也珍惜生命,但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维护日常生活的平静和乐趣。在二者之间,他们能寻求到一种平衡。

对大多数广州人来说,有一些东西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轻易牺牲的,比如,喝茶,饭局,交往,逛街,这些日常细节,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是这个城市日渐成熟的市民文化的基本经验。我要说的正是这点:广州是一个有基本经验的城市,它的活力来自最为普通的生活细节,务实,温和,充满人性。没有伟大的口号和思想,没有矫揉造作的都市情怀,一切的革命都被广州人带到日常生活中来了。在那些一般人习焉不察的细节和经验里,广州,正在准备一次日常生活的革命,正在领导一场市民化的社会潮流。媒体的高度发达,彩版软性生活杂志的密集,流行乐和世俗电影的盛行,连同粤式早晚茶一道,构成了新型市民文化的动人景观。如同革命在这里已经脱离了传统的轨道,开始向生活的内部进发,文化的概念,也在被广州人悄悄地改写。没有人敢说广州是“文化沙漠”,正如没有人敢嘲笑周星驰的电影精神。一夜之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发现,市民文化也可能是一种先进文化,它的柔软和人性,比之坚硬的启蒙文化和政治文化,更富有亲和力和生命力,而且,在将来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它很可能会扮演主导性的力量。——我认为,正是市民对日常生活的挚爱,才造就了广州初具模型的市民社会;也正是这样的社会形态,在抵御SARS疫情的过程中,显示出了沉稳而坚定的力量。是它,最早驱逐了SARS的阴影,最早让平和的日常生活重见天日。

我记得,在SARS疫情最为严峻的日子里,自己曾多次往返于广州白云机场,迎接几位来粤参加文学活动的外地作家,他们走出机场时,最为惊讶的是,广州几乎没人戴口罩,这跟来之前听到的各种耸人听闻的消息大相径庭,以致他们也只好将自己的口罩摘下。是广州人信息闭塞,还是广州人过于大意?都不是,而是广州人一贯来对待生活的态度,在这次疫病灾难面前发生了作用——疫病可以摧毁个体的生命,却不能摧毁那个已经日益成熟的日常生活模型。

谁都知道,任何灾难来临,首先破坏的肯定是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接着才是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和内心。自然灾害如此,人为灾难也如此。如果生活这道最初的防线崩溃,后面会发生什么,那就谁也控制不了了。只要生活的基本形态还在,灾难就还有限制的力量,一旦生活的基本形态被否定,人性必然就被扭曲,更大的精神灾难马上来临。我们可以回忆一下历史上的政治运动,哪一次不是从践踏和否定生活的基本形态开始的?反右改变人们的思想方式,大跃进改变人们的吃饭方式,“文革”改变人们的情感方式,这些,其实都是对生活形态的粗暴扭曲——原先那种平静的生活方式被摧毁,代之以一种激进、暴烈的虚假生活。事实证明,将日常生活政治化和泛意识形态化,往往会给人类留下惨痛的记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一直都对广州那种庸常的日常生活给予崇高的评价,我相信日常生活中蕴含着隐秘的精神,也相信只有爱自己、爱生活的人,才会真正地爱别人、爱社会。广州人热爱吃喝,不厌其烦地煲汤和觅食,注重生活的质量,务实地与人交往,所有这些,早已被外地人形容成自怜和庸俗的代名词,但在我看来,爱自己是最基本的美德,最原始的人性。一个人性的社会,正是一个允许大家爱自己的社会;只有过度意识形态化的社会,才会要求大家一味地去爱别人或爱理想,而忽视个人的基本关怀——它庄严的外表背后,其实上演的却是更为严重的自私自利,这样的悲剧我们看得还少吗?

SARS疫情要得到真正的控制,就是要向每一个人传达这样一个信息:爱自己,就是爱别人;不要坐等政府采取什么措施来拯救我们,每个人首先要学会自救。这几个月,我所看到的正是一个勇于自救的广州。——信息也许还是封锁的,真相多数人依旧无法知道,但广州人不会被动地坐等别人施以援手,他们早已习惯在真相的隙缝中追问自己可能面临的威胁,并努力自救。他们知道,生命的希望并不建立在疫情的数字是否下降,而在于自己是否在生活中筑起了防治病毒的有效屏障。过去常用的思想教化、社会总动员等方式,可以使整个社会沸腾起来,但对SARS疫情的控制却不发生直接的效力。抵御SARS疫情泛滥的唯一办法,就是要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筑起一道防线,让病毒无机可乘——你不感染病毒,你就是在为社会和他人献爱心了。个人的卫生,第一次与社会安全深刻相连。在当代中国所掀起的多次全民性的斗争中,与SARS的斗争是最为特殊的一次,因为这次用来战斗的武器不再是思想或意识形态,而是日常生活。隔离,消毒,防治常识的推广,等等,所有这些,都是针对日常生活本身发起的。因为病毒没有阶级性和思想倾向,日常生活就第一次破天荒地成了社会运动的主角。

我认为,广州之所以能在SARS恐慌中早早脱身而出,就在于她本身就是一个尊重日常生活的柔软的城市。SARS疫情虽然严峻,但广州人的生活却几乎不受影响,因为他们原先的生活形态,跟政府所号召的SARS时期的生活大同小异。她要改变的生活方式最少,自然,应对灾难时她也最冷静。不是要大家勤洗手吗?广州水源充足,他们早就这样干了;不是要大家勤洗澡、常换衣服吗?广州人早就习惯每天冲凉并换洗衣服了;不是要求保持室内通风吗?广州楼房的窗户一年四季几乎都是敞开的;不是号召大家要定期消毒吗?广州的社区常常灭蚊灭蟑螂,大家早就学会了如何消毒;不是要大家适当吃一些中药提高免疫力吗?广州人早就将药当茶喝(凉茶)、当饭吃(药膳)了……日常生活的卫生质量,成了防治SARS最为根本的手段,广州,在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SARS疫情还没过去,但广州人已获得一种平静而安稳的心态。恐惧虽然存在,生活却还得继续。所不同的,不过是在日常生活中多留一份心,多加一丝警惕,而已。要他们退缩到自己的小房子里,隔绝与周围人群的交往,广州人是不愿意的。一个热爱日常生活的城市,面临生活灾难的袭击时,她首先寻求的一定是来自生活本身的帮助;可以在生活中加倍细心地保护自己,但生活的基本形态却不会轻易改变。这就是SARS时期真实的广州。她的不惊慌,说出她的生活形态最为成熟;她的被感染人群的死亡率世界最低,说出她所滋养的医护人员最为热爱生命。而且,这几个月的广州,没有发生一例医院拒绝患者或者患者私自出逃的现象(这在其他城市却并不鲜见),它再次证明,“只有爱自己的人才会真正爱别人”是简单而伟大的真理。

广州虽然还在SARS灾难的重压下磨碾,但我依旧喜欢这个城市,她让我意识到日常生活中也蕴含着坚不可摧的信念和力量,意识到庸常的生活不仅无罪,而且可爱,充满了人性的气息。《南方周末》的记者李海鹏说,SARS时期,“是对生命本身的留恋,使得人们褪去了张扬的欲望,关注手边凡俗的幸福”——广州人早就这样实践了,但其他地方的人,可能要经受过SARS疫情的教育后,才会意识到“关注手边凡俗的幸福”也是一种人性生活,一种更为健康的人性生活。

在广州,任何时候,你都能感受到自己是活在生活里面,对生活中的每一次欣喜和灾难,没有一个人在袖手旁观。平常的时候如此,SARS时期就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