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10726400000006

第6章 谁都不出声

黄土路

霜冻似的月光铺满眼前的晒坪,在晒坪四角的草垛里,我、梁福现、陆路、陆世色和四支枪正窥探出来,那一年,我们的年龄分别是6岁、7岁和9岁,我们的枪是清一色的用木头做的红缨枪,红缨枪对于那时的孩子来说,是真正的枪。我们的任务就是保卫晒坪上的生产队的桐果。

夜对于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充满了神秘和诱惑。草虫在鸣叫,月光洒落四处。偶尔有不明的夜鸟掠过天幕,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再无踪迹。天上除了月亮,几抹淡云,就是深黑的蓝色了。这时候,走村串户的人们渐渐稀少,村路上再没有什么行人,只有田鼠在白色的月光下觅食。在空荡荡的田野里,连稻草都垛起来准备用来喂养畜牲了,哪里还有什么粮食?老鼠们发出了饥饿的鸣叫。

不会有人来偷桐果的!大人们似乎相信他们的直觉,因此把守护桐果的任务交给了小孩。那时收割时节已过,大人们都在忙着修筑一个名叫达村的水库。现在,人们已很少能看到那种热闹的万人大会战的场面了:山谷里的树被砍光了,山岭被挖出一排硕大的字,填上石头洒上石灰,远远看去显得那么醒目。指挥部选在山顶,每天天刚亮,从指挥部飘下来的革命歌曲响彻整个大山。人们在广播声中开始忙碌,他们把山谷填平,夯实,又向下深挖。我记得我第一次面对那深洞时的情景,那个无底的深洞,使我感觉到自己幼小的生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整个儿提了起来,显得多么孤依无助。无数的人在这个深坑里或边缘忙碌着,他们挖土,搬土,填土,谁也不会顾及到我们这些小孩。只有几个戴着袖章走来走去的人,不时地呵斥着企图靠近深坑的我们……现在,夜已深,劳累的人们在家中或工棚里渐渐进入睡眠,偶尔飘来几声轻微的鼾声和磨牙声,也显得那么遥远。只有我们四个小孩躲在乡村的草垛里,静静地守候着。从心里说,我们乐于接受这样光荣的任务,我们觉得自己已经是解放军战士了,我们要抓的是一切入侵的敌人。

也许草垛的温暖挡住了夜晚的寒冷的入侵,我们竟丧失了意志,渐渐地也睡着了。后半夜,露水渐重,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我们惊醒。透过草垛的隙缝,我看见晒坪上一个人影正在往布袋里装桐果。桐果经过几天的暴晒,几乎就要晒干了,轻微的触碰就会使它发出细碎的声音。我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它发出怦怦的声音,仿佛就要跳出我的胸口。我想,当时我们都吓坏了,直到那人装好了桐果,把袋口扎紧,准备往自己的肩上扛的时候,我们才回过神来。不知是谁先喊出了一声“抓贼”,我们几乎同时冲出了草垛。

梁福现、陆路、陆世色抱住了那人的大腿和腰,而我则用力地扯住装满了桐果的袋子。那人挣扎着想摆脱我们,但他刚甩掉一个,另一个又粘了上去。眼看挣脱无望,他一屁股坐在了晒坪上。这时闻声而来的大人们早已把我们团团围住,在月光、电筒光和火光的照耀下,他紧紧地低着头,低到了自己的裆部,只露出一个长着杂草般头发的后脑勺。

直到第二天,我才在人群里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那么瘦小,上面布满了皱纹。他的身材不高,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但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的脚有些瘸,不知是天生的还是被谁踢打过。他的肩上扛着一袋沉沉的桐果,那是他昨晚的赃物。袋子上写着:我是贼。在几个民兵的押送下,一个跟我同龄的小女孩紧紧地扯着他的衣角,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扛着那个装满了桐果的硕大的袋子,在大会战的工地和附近的村村寨寨里,一路走一路高喊着,我是贼!我是贼!我偷了达村的桐果。他的叫喊声引来了人们的围观,大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边议论边嘲笑着,而小孩刚跟在他和小女孩的身后,向他们掷着小石子。我记得我躲在人群里,心里却没有当了英雄的那种豪情。那个紧紧地扯着父亲衣角的小女孩,她眼睛里的无助、茫然、恐惧,深深地刺伤了我。也许,我的童年就在这次乡村事件中过早地结束了。我变成了一个早熟的儿童,谨慎,敏感,无所适从。待我真正明白了世事之后,我常想,要是在童年的那个晚上,我、梁福现、陆路和陆世色谁也不出声,那情况会是怎样呢?我想,至少我不会像现在那样不快乐。但我知道,命运里的东西,是没有什么假设的。

第二年我进村小学,开始了自己的学生生涯。我惊讶地发现那个小女孩就和我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她是一个沉默的女孩,除了老师叫她朗读课本或回答问题,我从没见过她说过话。她的眼睛似乎从未注视过周围的人和事物,只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和我一起读书的伙伴们一个个地从教室里消失了,只有我和她还在坚持着。但我们却从没说过一句话。初中毕业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失去了她的消息,几年后我才知道,她考上了地区卫校,成为了一名为别人医治创伤的医生。每年春节回老家的时候,我偶尔会在村路上遇见她,我们会点点头,只有一次她轻轻地跟我说了声:回来啦?我想我是没有气力问她父亲的情况的。直到有一年,我看见迎面走来的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她的脸上洋溢着一位母亲的幸福的笑,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

不知是谁说的,文学就是一次感伤的旅程。多年以后的夜晚,我在江南淡村路的一间两居室里写完成了一个小说:《洗衣机》,这同样是一篇令人不快乐的小说,小说的结尾我写道,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可以洗去人们的忧伤的洗衣机了。责编这个小说的编辑后来对我说,黄土路,你的小说写得挺怪诞的,却让人一点都笑不起来。我想我能说什么呢?在我的记忆里,月光总是像寒霜般布满土地、房屋和树木,远山总是一片迷蒙。我的记忆就像一张在天气不好时拍的曝光过度的黑白照片。多年以后,在城市里忙碌着,我的乡村已渐渐远去,但我依然感觉自己还是那个躲在草垛里不安地向外张观的少年,只是,我尽量地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