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去年夏天,我同几位老知青到他们当年插队落户的湘南山区去,那地方如今仍很贫瘠,这几位也算是“成功人士”,慨然捐了不少钱物。去的那晚上,同他们去看一位因跟当地农民结婚而不能返城、仍留在山乡的女知青。那女知青极是激动,呵呀呵呀地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说话间提到两年前,他们这些人带了一个知青艺术团来慰问“第二故乡”,台上台下喊声四起,泪光飞舞,好不感天动地。女知青一声叹息,道:你不晓得你们走了以后呵我是一连哭了三天。你们没来我想你们,你们走了我心里头被搅动,夜里睡不着,好难再平静下来。你们何必要来看我呢?我本来慢慢慢慢好了起来,我不想心里头再有那种乱,难受呵!说得一众人哑口无言。这是他们断没料到的,他们的善意反而触动了她的痛。他们带来的热闹,过后是使一个忘了乾坤的人被乾坤搅得不宁静。且他们如今的生活同她的生活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而四十多年前,他们皆是站在同一地平线上听鸡鸣狗叫晨昏穿梭。人同人的命运反差,实在是叫人不知如何想。那一回从湘南回来,好些天里,我脑壳里皆是女知青的那一声叹息意味深长。
又一回,也是去年,要过年了,我初中的同学有人提议要聚会,由昔日的班长来牵头,班长于是分配任务,我也要落实几个人。那天我就去通知一位张姓同学,那同学住在一个菜市场的后头,市声沸沸,如水泼来,而他家还是三十年前的老屋,若说变化,那就是屋子里光线更黑,更有一种凄清颓败气息。他说这地方画了红线了,这半年里就要拆掉,只不晓得会安置到什么地方去。反正好房子他是住不起,因他两口子七八年前就已下岗。两口子四处打零工,度自己尚勉强,而一个女儿在广东读大学,用钱用得再省,也是负担不起,更莫说要住好房子。聊了一阵天,我说起同学聚会的事,张同学只把脑壳来摇,说不去不去,你们去,我不去。我笑笑说同学嘛,好多年都难得见一回面,同学聚会如同一盘棋,你不去,少一粒子,这棋下起来就不好玩了。不管我怎么劝,他仍是不去。到后来他说了一句话,我就没有再劝了。他说:我去干什么?大家一起热闹过了,想起你们都比我在人世上混得好,叫我以后的日子是怨自己呢还是怨社会?不如不去,不去就没得想,不想就没得怨。
我亦是无言以对。张同学脸黑如锅,看上去,真是有点子像鲁迅笔下的闰土,只是闰土更麻木,没我同学这么洞明,晓得热闹凑不得。如果一个人又潦倒,又失落,他生活里唯一的一点本钱,或许便是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