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修
我怎样也无法拒绝南亚次大陆的那种神秘。
那沉积了几千年历史的古老,那头顶行囊远离家乡朝圣的人群,天不亮摸黑下到恒河沐浴的男女老幼,那一座座连浪漫的法国人看了都瞠目结舌的用雕刻赤裸裸地表现“性”的神庙,全城都是用红色的砖块建起来的“粉红城市”,街头巷尾那如妖似仙的美人胚子,还有满街成群结队的“神牛”等等,每到一处,都好像走进一座神秘的王国。但是,在大半个印度的游历行程中,最神秘的该是阿格拉的泰姬陵。
美籍日本人山奇实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师,他在纽约实现了比任何人都宏伟的梦想。他所设计的415米高的世贸中心双子楼高耸入云,成为纽约市的巨大精神支柱,是整个美国价值观的象征,要不是遭劫,任何人都无法想象他会从地平线上消失。除了世贸大厦,他还设计了像帝国大厦等许多庞然大物。但在临终前,他说自己最推崇最喜欢的建筑是印度的泰姬陵。
泰姬陵是泰姬·玛哈尔陵的简称,被誉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同时被誉为印度的“珍珠”,这座陵园是莫卧儿王朝第五代帝王沙杰汗为王后泰姬·玛哈尔建造的。顺便提一下,这个王朝的第一任皇帝巴布尔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这就让好奇的中国人更感到好奇。巴布尔聪明而勇敢,身处逆境时竟一度想跑到中国来当农民。但最终还是建立起了印度最重要的外族王朝。令人惋惜的是,他死时只有四十几岁。
泰姬陵坐落在古老的阿格拉城外叶木那河南岸,陵墓全部采用产自德干高原的贵重的洁白的大理石建成。比例匀称,纯洁晶莹。陵园呈长方形布局,陵前柏树成行,绿草如茵。从大门到陵墓有一条用红石铺成的长约一百米的笔直的通道,两边是人行道,中间是一条清澈透明的流水。并有一个很大的水池,人行道两旁和水池四周栽着南亚色彩的奇花异草,在高大竹木浓荫下,显得更加玲珑娇媚。我沿着流水走过去,看那飘摇的竹木和悠悠白云倒映在水池之中,好像一步步走近了一种向往已久的迷幻。
到印度去看泰姬陵,如同来中国登长城、到埃及看金字塔、到希腊看帕提农神庙、到南非去看好望角和赴美、加边境看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样,是一种理想、一种追求、一种愿望。尤其是对我来说,是一种没法拒绝的诱惑,是构成生命的一部分。且不说我采取什么方式,毕竟是在一项一项地完善自己的生命。此种怪思经破译之后也就不怪了,我们每人只有一次来地球旅行的机会,这里也是我们唯一的家园,自己家里的珍奇异宝,只要能看到,为什么不看一眼呢?至于那些禁止参观的,又另当别论。
泰姬陵建于1631年,时间已经过去了370年。我从如梦如幻的水池边望过去,这座近四百年的古代建筑,如同一只刚出水的白天鹅,鲜艳夺目、清新艳丽,动人心魄。无论亚洲或欧洲,都不乏四百年的建筑,但大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岁月的风尘,程度不同地呈现出了老态、颓败、苍白,历史无情地剥蚀了它们的年华,这并不是故意摧残人类的感情,我们人类自己还不是都要经过生老病死这样一个无可回避的过程吗?可眼前这座陵墓,似乎鬼使神差地竟把历史定格在1631年,它美得让人惊奇,新得使人怀疑,近四百年的风风雨雨,十三万五千零五十个日东月西,它就像刚刚揭去面纱,把人的视线带到了四百年前的那一刻。有一位同行者说:“来一次印度,看这一眼就够了。”这就是神秘的泰姬陵。
环视四周,陵墓本身以外的围墙、大门、清真寺,一色的红砂石建筑,更加衬托出陵墓的纯净洁白。泰姬陵不仅墙身,就连门窗也是用白色大理石透雕而成,雕工精美无比,上面嵌镶着宝石岫玉,珠光闪烁。这些闪闪烁烁的亮光,又极易把人带进南亚次大陆的历史原野,去寻觅陵墓主人在这片原野里留下的脚印与痕迹。
莫卧儿王朝的第五代帝王沙杰汗,登基之前曾度过多年的流浪生涯,在这最困难的岁月,有一位忠心的女子,始终不渝地伴随和侍奉在他的身边。沙杰汗登基以后,不忘旧情,便赐给她一个美丽的封号“泰姬·玛哈尔”,意思是宫廷里的王冠。其实,泰姬皇后在他取得王位之前就嫁给了他,同甘共苦,一共为他生了十四个孩子,当生第十五个孩子的时候,死于难产。那年她才38岁,而且正在出巡途中。她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国王问她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她说:“我有三个要求,就是你好好扶养孩子。终身不再娶。为我建造一座美丽的陵墓。”沙杰汗为实现泰姬生前的要求,不仅未娶,而且修建了这座举世无双、全印度最美丽的神话般的建筑。
这座仙宫般的泰姬陵却不是用几口仙气吹出来的,而是全国人民的血汗和国王的整个一颗灵魂。沙杰汗不是设计者,但却是唯一的选择者和批准者,他的兴趣和意志决定了建筑师们的行为走向,他对亡妻讲过的诺言和刻骨的爱恋则是陵墓拔地而起的无形动力。泰姬陵既保持了南亚艺术恢宏大气的一面,又吸取借鉴了伊斯兰艺术的精细柔丽,采用的方法就是把精细柔丽结合在同一的色调里,实现了一种浑然一体的整体气韵。他们家族几代皇帝没有实现的那个宗教统一美梦,但是在泰姬陵的建筑艺术里却完整无缺地实现了。
无论怎么说,泰姬陵不仅是印度古典建筑艺术的产物,更应该是沙杰汗对亡妻那片真诚的结晶。玛哈尔死后两年内,他一边治理国事,一边不断地与建筑师们商量建陵方案,待两年后方案既出,他已是满头皆白了。泰姬陵造好后,他定时穿上一身白衣前去看往妻子的棺椁,而且每次都是泣不成声,浑浊的老泪在长长的通道上一路流滚。
走出泰姬陵,便是恒河的上游支流叶木那河。在那河岸上,我又沉思了好久好久。因为河的正对岸,有那么一大块空地,是一片刚刚冒出地面的工程基础。当地的陪同告诉我,泰姬陵修好后,沙杰汗想在河的对岸为自己再修一座黑色的陵墓,中间由一座桥梁相连,等他百年之后,能与妻子的灵魂继续在桥上幽会相爱。这正应了唐代《长恨歌》中“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中那种缠缠绵绵的意境。可惜他自己的愿望并未得到实现。倘若能够变为现实,那将是地球上更伟大的建筑奇迹。
沙杰汗夫妇生的十四个孩子,长大成人的只有六个,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为了争夺皇位,握有军权的老三奥伦泽布杀害了三个兄弟。当老子要惩罚他的时候,他干脆废黜和囚禁了自己的父亲,而且一关就是九年,直到老国王也被葬进了泰姬陵。费了不少周折,至傍晚时分,我才曲曲折折地走进了那座关押沙杰汗的石塔小楼。小楼背靠古堡,面向泰姬陵,居高临下,夕阳下的清风一阵阵从河面上吹过来,假若不是囚室,人人都会在这里忘魂。
阿格拉古堡离泰姬陵大约三公里。它不仅是古堡,而且又是莫卧儿王朝的皇宫。那座石塔小楼就在古堡东面城墙的最高处。叶木那河在陵墓和皇宫之间拐了个弯,虽然两者同在河的左岸,但看上去又有河相隔。说老实话,要不是被囚禁在里面,这里该是沙杰汗最好的观光点和瞭望台。叶木那河从远方的群山流来,带着泰姬陵的神秘,轻抚古堡城根,又悄悄流走。河对岸,是望不尽的绿野,有十几头水牛,首尾相接,排成一行,缓缓向对岸游去,构成了迷人的南亚风光。
国王被囚的那座小楼活动空间只有十几个平方米,窗外是流水,远处是青山,青山下的大地上,是沙杰汗用心血浇铸的泰姬陵。老国王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虽然一日三餐有人服侍,但没有外出的自由。他郁郁寡欢,整日对着眼前泰姬陵叹气流泪。一天又一天,老国王被关了三千二百八十五天!那位篡权的三儿子奥伦泽布会这样想:你不是喜爱泰姬陵吗?那么当儿子的就成全你,让你天天看个够!而老皇帝沙杰汗可能会遥望着亡妻这样说:老伴啊,我们不该生这个儿子,老三这狗东西没良心!
客观地说,两万民工,二十二年的时间,修建了一座泰姬陵,不知要花费多少财产。包括国内的其它一些豪华建筑,把几代皇帝积累的大量财富几乎耗尽了,使得莫卧儿王朝由极盛走向衰败。从表面上看,人们似乎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若从历史和社会的角度看,这或许又是对的。因为一部人类史,几乎就是一部征战和争斗的历史,啥杰汗用国库的银子去搞建筑,总比穷兵黩武去发动战争杀人好吧。况且,他把几座宏伟的建筑留给历史,把一片美丽的梦幻赠送给了全人类,他的做法是值得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有时,一座伟大的建筑比一个王朝更重要。
南亚次大陆的阳光一天都那么热烈,但太阳还是要落山夜眠了。此时,我仍在沙杰汗被幽禁过的小楼里,等待着那最最美妙的时刻。这种时刻,要靠真诚、耐心和机遇,那就是太阳落山前的一刹那,灿烂的余辉告别似的倾洒向整座陵墓和陵墓四周巍然屹立的四个锥形尖塔。晶莹的大理石沐浴着西天的晚霞,白皙中又透发着润红,散发出一种自然的红彩。在叶木那河的清流中,泰姬陵的影子轻轻摇曵着,窈窕多姿,确如一座人间仙宫,跃跃欲升,不知何时,泰姬·玛哈尔会与她的陵墓飞入哪个仙国。即便进入了仙境,泰姬陵也不会失去它的光彩。
泰姬陵不仅属于阿格拉王国,不仅属于印度和亚洲,它属于整个世界。因为它为全人类留下了理想、追求和憧憬,还有一片永不消失的梦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