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老年团队,大约是以前的老客户介绍的。点了名的,要黎静服务。负责中介的客人还特别在电话里说,这一拨人是电信公司的退休职工,很有购买力,所以,黎静带这个团不会亏的。
黎静推不了,就跟着去了。
果然是个幸福的团队,一掷千金,直让黎静觉得有小欢喜。在车上,一个又一个老人表演节目,那些软语夹杂的普通话将黎静隔离在樊篱之外。破例,她给车上的人哼唱了一个海南的小调,其实黎静的发音并不标准。是海南儋州的调声,一种民间的抒情方式。黎静虽然认真学过,却也只知道一些皮毛的知识。她学唱的一个男女声的对唱,大致的情景是男的发誓要娶女的,女的拒绝的场景。
客人中有一个是学声乐的,模仿能力极强,接着黎静的声音便学着唱起来。让黎静吃惊不小,那老人的情绪饱满,唱出来的声音比黎静好听多了。一问,才知道,是大学的声乐系老师,是这次跟团的唯一的家属。
那个会唱歌的老人当着众人的面给他的妻子唱了一首情歌,他自己承认是结婚纪念日,惹得车上的人纷纷起哄,要给他们再举办一次婚礼。
一群乐观的客人开始讨论幸福,差不多,每一个人的话都像一把刀割破黎静。幸福对于黎静来说,只有一些黑白照片般的回忆。她还没有陷入,便被身边的大笑打破。
前排的阿姨问她:“黎导,你认同老于的观点吗?”
黎静自然没有听清楚老于的观点,只是模棱两可地笑笑,说,不是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吗?
黎静的话引来一群人的共鸣,一个眼睛很有神的老人说,我记得作家林语堂有一段话说得特别好,是关于幸福的,我卖弄一下:“一是睡在家的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给你说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
大家便开始议论,是啊,这段话将日常的幸福全部囊括了,睡觉自然是自家床最舒服,饭菜自然是父母亲做的最有爱的味道,情话自然是爱人的靠谱,玩乐最好是和自己还未成年的孩子。
有另外的人反问说,孩子长大了,老婆糟糠了,父母亲故去了,家里的床开始咯吱咯吱响,那可怎么办啊。他的话引来一阵叹息。是啊,车上的这些老人差不多都是这种类型。
黎静适时地插话,“那就去乡下住,弄个大院子,再种一块菜地,就很幸福了。”怕大家听不明白她的话,她又解释说,“幸福的幸字拆开来是土和钱币的简写,幸福的福字拆开来呢,是衣和一口田,所以字面的意思,有钱花有衣穿有院落住有田耕。”
下面又有人接话说:“闺女的意思是农妇山泉有点田,就是幸福。”
黎静一下被他们逗乐了,这一拨平均年龄六十多岁的老人还挺时髦,连这种网络语言还都说得出来。
接下来的节目,竟然是比赛曝光自己的幸福细节。这可真意外,这一群老人不唱革命歌曲,也不讲黄色段子,甚至连埋怨景点门票高自费项目多等经典的声音也没有说一句,竟然一车的文艺男女,很文学地讲起关于幸福的回忆来。
有一个的讲述很好,是他生了气,离家出走,出门口被门卫拦住了,说有一个电话找他。竟然是一个饭馆的电话,说是她老婆给他定的一笼素包子做好了,让他去取。他将那包子吃完以后回家了,觉得很幸福。这是他和老婆约定好了的,如果吵架生气后离开家,一定要让他们两个结婚前都喜欢的那家包子铺老板打电话,这样便算是道歉了。
下面的人又一次开始起哄说,呀,老冯两口子这么浪漫啊,嫂子是不是天天让你吃一笼包子啊。话音未落便又是一阵欢笑。
然而,幸福的晚餐还没有吃完,黎静便接到了东湖小学老师打来的电话,林非凡只记得送孩子,晚上的时候有饭局,忘记接孩子了。老师在电话里说,说孩子恰好发烧住进了医院,必须家人来陪着。
黎静给林非凡打电话,打一次挂断一次,让黎静急得啊,就差想往林非凡身上插电线通电了。行程还有两天,黎静也不能半路脱团,只好给邻居方远打电话,无人接听。
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月亮的电话,黎静试着打了过去。说是孩子病了在医院里,让她无论如何也帮着找到林非凡。真是意外,林非凡就在月亮那里,听了电话,慌了神,在电话里就对黎静说,今天我们部门聚餐,我喝酒多了一些,开车送同事,文月是最后一个,我上来也就是喝杯浓茶醒下酒,什么也没有做,不信你可以问林月,噢,算了,我马上去看小卓。
晚饭后陪几个客人在三亚湾的沙滩上散步,客人们惯性地问黎静的幸福。
黎静一下子陷入尴尬里,幸福在她的个人生活里早已经沙化,被海水吞噬,成为遥远而绝望的虚无。幸福只能是时效性很短的记忆,几乎,日常生活是幸福的敌人。励志杂志上的那些安慰人的话黎静也看的,只是并不起作用。
客人都安歇了,林非凡才打来电话,说是林卓好多了,喝了粥,睡着了,扁桃腺发炎了,引起发烧。烧已经退了,输了一瓶液体,明天还要再打一瓶吊水就好了。黎静情绪平静了一些,开始重捡下午的回忆,质问他下午怎么又在月亮那里。林非凡答非所问,说是给月亮装一个软件。黎静又问手机为何打不通,林非凡答手机在月亮的电脑上用一个USB线充电呢,信号不好,还补充解释说月亮的手机信号也不好,你不是也打了两个电话才说完吧。
这倒是实情,打月亮的电话也是信号不好,像是稿纸用完了一页,而内容还没有写完,不得另起一页。黎静打了两次,才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月亮才将手机转给旁边的林非凡的。
回到家便是一场争执,黎静摔碎了一瓶香水,家里香气迷人,孩子在床上一直跳着说,好香啊好香啊。林非凡藏在书房里。黎静又摔碎的东西目录如下:镜子、有小狗装饰的水杯、已经成为装饰的木质收音机、黎静的手机、空鱼缸、空鱼缸(圆柱形)、杂物筐、笔筒、景德镇青花瓷瓶、咖啡壶、闹钟、儿童用花露水、笔记本电脑音箱;推倒的东西有:衣架、椅子、童车、竖放的婚纱照。
这自然是林卓事后趴在床上记下来的,他先是递给黎静看,黎静一把推开他。他又跑到隔壁给林非凡看,林非凡没有看,随手放在了抽屉里,那抽屉里有一叠这样的纸。
作为一个心肠非常软的人,竟然能硬着头皮和游客来回周折,甚至还能说服游客们去购物,去自费景点,这是林非凡一直很惊讶的地方。黎静的确是一个心软的人,心软让她的善良无限膨胀,被骗的经历很多,甚至被骗之后,还会替骗子辩解。可是黎静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心肠软,她说话声音也软,几乎每一次出团都会有游客喜欢上她说的话温吞劲儿,她的声音即使是着急了,骂人了,也都还保持着她一贯的慢。
林非凡知道,黎静这些年来,工作异常顺利,所挣的钱比其他要强的同事都要多的原因,也是因这好心肠。这副软软的心肠在过去是笨,是受人欺负的庸常,可是在今天这样的钻营和聪慧的年代,这样一副柔软的心肠,就相当于数字后面的0,看起来是空的,没有任何用的,可是,一旦前面了1,那么,这个0便越多越厉害。
或许是在一场性事的中场拿摸到了黎静的死穴,又或者在一次卫生间共同洗浴的时候,看到了黎静某处丑陋的局部,总之,林非凡是突然有一天挺厌倦黎静的。像是食物中毒了一般地,他甚至想把昨天晚上和黎静一起搂抱着睡觉的记忆都抹去。
然而,这种周期性的烦躁或者冷淡也照例会被黎静的柔软给吸收掉了,只剩下他的某种难以进入的孤独感。有一阵子,他们是不说话的。不说话,仿佛也不准确,是不交流的。说话的内容无非是这样的:“水烧开了。”“洗手间的袜子是不是要洗?”“红酒还是白酒?”“要出省吗?”“不吃了,不想吃了。”“时间太晚了,明天吧。”“那个同事的名字啊,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先睡吧,我打会儿游戏。”“林卓身上的红疙瘩好了吗?”“对了,该交电话费和煤气费了,我没有时间,你去吧。”
再列下去,还有,差不多像英语通俗读本里的常用语一百句。
林非凡虽然冷淡黎静,但是黎静是一个迟钝的女人,多数时候,她并不能立刻感觉出来,习以为常地认为林非凡在单位受了气,不理会他的冷淡和敌意,依旧端茶送饭过来。然而,黎静虽然对林非凡的情绪漠不关心,却对他身上的气味异常敏感,有一次,林非凡在一个舞会上抱着一个女人跳了一场舞,身上沾了香水味,他洗了澡,换了睡衣,黎静还能闻得出来,将已经困顿不堪的林非凡吵醒,让他交待犯罪过程,搞得林非凡莫名其妙。
林非凡终于对黎静刮目相看,原来,这个内心善良反应迟钝的女人,竟然有一只非常深入透彻的鼻子。
黎静说完这一段,躺在床上的淘气一下子惊叫出声来,说,呀,老大,那你的鼻子这么灵,会不会坐在旅行车上,所有人身上的味道,你都能闻到,然后,你可以分类地判断出这个人昨天晚上吃海鲜了,那个人昨天晚上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做爱了,会不会啊?
黎静也没有忍住,格格地笑了,说,我得努力,练习成这样才行。
洋葱说,别,求您了,让我们大家都活着有一点隐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