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静不说话,看着她,像母亲一样,点头,微笑,甚至连同手臂摆放的姿势,都充满了母亲的暖意。
洋葱突然觉得自己的讲述太主观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继续说:“那天下午刮了一阵风,我本来正在西海岸的一个露天温泉游泳馆学游泳。记得是上次我们培训时一个朋友送的游泳票,也给了你的。我从游泳馆出来便接到淘气的电话,说是将自己锁在了门外。她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我那里。我们约在海口公园的西门那里见面,明珠广场附近,你知道那个地方,就是有一天晚上我醉酒后吐了的那个地方。我将钥匙给了淘气,然后想找你一起去做头发。淘气突然看到挂在商场前面的大屏幕里介绍澄迈桥头镇的玉包港村里是如何准备公期的,她兴奋得像个孩子,说,我要去吃公期,吃公期。”
洋葱咳嗽了几声,问黎静:“你吃过乡下的公期吗?”
黎静说:“早些年去吃过一次,不过不是渔村里的,是定安的一个小村庄,长长的桌子,几十户人家一字摆开,特别壮观,也很有意思?”
洋葱说:“呀,你还记得村庄的名字吗,下次,我们一定去。上次我们三个人去吃的玉包港是一个小渔村,也特别好,他们民风淳朴得很,不然,像我们这种完全陌生的人,怎么可能会吃到人家的公期呢?”
洋葱有些夹叙夹议了,黎静不吭声,依旧在旁边支着手,听她讲述。
“淘气激动地给小康打电话,说她和我在公园西门那里,又说,她喜欢吃用柴禾烧出来的饭菜,白昌鱼,会吐口水的贝壳,会唱歌的蛙,以及叫不出名字的海鳗。还要听电视里演出的那种乡村风味的琼剧,最重要的,是,她以为,在公期这一天,去乡下和小康一同吃一碗刚刚榨出来的甘蔗汁,会甜蜜一辈子的。‘甜蜜一辈子’。淘气那天的声音加了糖分,不停地向小康撒娇,小康便来了。小康连胡子都没有来得及刮,打了的士来的,说是车出去修了。又说中午喝酒的时候,钱包落在了朋友那里,连的士的钱也是我付的。没有车子,想要去曲折的澄迈桥头镇玉包港,简直有些妄想。淘气急得要哭出来了,说,我要立即去澄迈的桥头镇,怎么办啊。”
“小康有的是办法,他给一个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说明珠后面的停车场有一辆红色的车子他可以借用。结果,我们三个人赶到明珠广场后面的停车场,一辆车一辆车地看,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辆车是红色的。小康竟然随手打开了身边的一辆雅阁,说,这辆车也是他们公司的,只是有些脏,他不想开。小康将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张CD,将音乐开得很大声,然后对我和淘气说,不听音乐,他不会开车,有强迫症。”
“我们便从西线去澄迈。快出海口的时候,我们停在了一家超市旁。小康问淘气带钱没有,小康建议说要去买三箱饮料作礼物,并说这是去乡下过公期的规矩。不知道你们以前下乡过公期的时候送了什么礼物啊?”
黎静愣了一下,眼睛看着窗外的道路,回过神来,说:“我们好像什么也没有带,直接说是采风团,是和旅行社的老板一起去。去得紧张,忘记了。”
洋葱噢一声,应了黎静的回答,继续讲她们的故事:“海南的公期过去是真正的公期,一个村庄一般会花上三天的时间招待客人,第一天自己家人团聚,第二天招待城里及外乡的客人,第三天招待唱戏搭台的忙事人。然而,现在随着公期的成本越来越高,这些民风渐渐改了,早就不分三天了,有的村庄两天,有的村庄只一天就将公期过了。最为奢侈的村庄也不过是搭台唱上三天戏,然而公期还是在一天就过完了。送公期的礼物也是讲究的,邻近的村庄呢,一般只是杀一只鸡或者鸭子便可以了,远房的亲戚,要带一些城里才能买到的酒水。现在交通好了以后,城里的所有消费品在乡下都能买到。于是,这种礼物也不介意了,城里只好随便买一些在乡下买不到的啤酒或者稍微贵一些的饮料。我们三个人去,小康的意思,最好能带上三箱,显得诚恳。可是,随便买三箱橙汁都需要200元,淘气没有带钱,我身上的零用钱只有几十块。小康朝我们做个鬼脸,说,我下车,看看能不能去佘账出来,改天再来还钱。淘气一听还可以佘账,兴奋得不行,要下车和小康一起。只一会儿两个人便一人抱了一箱统一的番茄汁回来了,一边上车一边笑。听他们的声音,我以为他们两个肯定是趁人家不注意偷了东西。我正要劝止,只见小康将后备厢砰地一声关上,然后招呼淘气坐上车,发动车子疯狂转弯。直到开出一千米以后,两个人才将刚才屏住的呼吸打开,哈哈大笑起来。”
“我被他们当时疯狂的样子吓到了,问他们才知,他们还没有走进超市里面,就有一个短发眼镜男出来,指着小康说,你们是望湘楼的吧,给你们准备好了,你们要再不来,我就给你们送货了。番茄汁不好卖,我们进货少,如果下次你们酒楼还从我们这里拿货的话,就提前打个招呼,我给你们预备着。小康和淘气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好顺着那超市老板的话说,好的,我们急用,先搬走,下次再说。说着,就搬了饮料上车便跑。”
“巧合吧,这才只是开始。我们走到福山镇的时候,口渴了,淘气想去喝咖啡,福山镇的那个水库边上的咖啡馆我们都去的啊,非常有调调啊,对,我最喜欢那种调调,可是,我知道咖啡和海鲜混着吃对胃不好,所以,就打击淘气的积极性。不惜以身比喻,说有次,我先喝咖啡又吃了虾,结果差一些食物中毒。其实,我并没有试验过,纯属恶意造谣。不如我们先在这里喝了咖啡,到晚上的时候去试吃大香辣虾一下。回过头话来,我们在福山镇的一个橙子园边停下了车,我们想进到园子里花上几块钱,一人吃一两个橙子解解喝,想着该有多好啊。可是小康下去和那个橙园的老板只说了几句话,就说到同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名字太值钱了,小康马上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找到那个人的名字,指着让橙园的老板看,并当着老板的面打电话给那个人,说他现在澄迈福橙园里,又说了一通废话。小康还将电话拿在手里,问橙园老板要不要说几句话,橙园老板却和电话里的人并不熟悉,摇了摇手。打完电话,老板便让小康往车上装两箱上好的福橙,一箱是让小康给电话里的那人带的。”
黎静看着洋葱,眨了下眼睛:“你是说,小康又骗了人家。”
“小康是后来才忍不住告诉我们的,他手机里第一个号码存的是一个打小尿尿都要尿到一个蚂蚁洞里的朋友。那人只要一接他的电话,就知道他不是泡妞呢就是骗人呢,反正小康说只要是打电话给他便没有正经事。想得出,小康之前肯定打过无数次这样的电话,那个朋友不得不帮着他演戏,被动地冒充各种身份的人。这家橙园是一个公职人员承包的,负责打理橙园的是一个乡下人,大概和承包人有些远房亲戚。橙园正在建一些房子,大概是休假住的茅草屋,从远处看起来还颇有情调,听小康和橙园的人聊天,大概是指这些房子是一个银行的人投资进来做的。小康便谎称自己是银行的人,和建房的人是同事,打了电话便是要证实自己的身份,那个乡下人一听到要和银行的人说话,便有些紧张。他不是一个自信的人,这也是小康当时突发奇想要骗他的原因。”
黎静知道洋葱话里的意思,日常生活中,有一部人是有奴性的,这和性格有关,也和自己的收入和见识有关。因为和一个很强势的人做下属久了,对这位强势的人的朋友也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从而会分泌出很多不自然的自卑的表情,让别人一眼便识出,他是一个帮闲打杂的下人。
“最好玩的要数我们找村庄了。因为玉包港所在桥头镇是一个躲藏着的小镇,不但没有桥,连小河也没有一支。而从福山镇过去有一些岔路口,一不小心便会走错了,而一旦走错路,那种乡间的庄稼小路,连转个方向都很难。在那种乡间小路上闲散地走一段路也好,只要是庄稼田里有人,我们问路,便会得到热情的回答。那些村人特别地热情,还向我们介绍他们的邻居的媳妇也是玉包港的,下午的时候全家都去了玉包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半下午的时候,女儿又回来了。刚才还在村子口截车。你知道吗黎姐,从福山到桥头的交通工具竟然全是那种摩托三轮车,而且不下雨的时候就是那种露天的。但即使是这种三轮车,因为公期的缘故,所有的车都开往了玉包港,有些是一家包了一辆三轮车前去,晚饭后才回来,所以,那个女邻居正好在村口截不到车。小康就顺势决定带上她去,一是她可以给我们带路,二则是,我们想直接跟着她去走亲戚。”
“故事还没有结束,哈,你一定觉得我们顺利地跟着这个凑车的女人去吃了公期,看了戏。不是的,路上,我们交谈得知,玉包港是方园最富裕的村庄,也是澄迈乃至海口老城区的等地供应海鲜的基地。这个村庄的年轻人都很传奇,撒网的、捉鱼的个个都是高手,这个村庄的女人也不喜欢外嫁。(对了,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都反问她为何嫁到外村,她回答说是中学时谈恋爱,不小心地大了肚子。)总之,将玉包港村描绘得像新闻联播一样,喜气洋洋的,一片宏伟的蓝图,别笑,绝对是央视主持人的范儿,那女人说话的时候节奏不快,明显地用力,像是要狠狠地教育我们,不要小瞧她,她们村子里很多牛叉的人物。我们也只好顺着她的口气探问她,村庄这么富裕,那么村里是不是出来很多大人物。也果然,村子里出来了不少人。小康最聪明,又问她们娘家的情形,说是外来户,到玉包港的时间最短,所以,常常受到村庄强势人的欺负。日子过得最穷的就是她娘家了。但是再穷也比别的村子里富人日子好过,因为靠海吃海,即使将那些死在海边的鱼捡起来晒干,做成海鲜酱向外卖,一年也能挣不少钱的。那个女孩很有讲话欲望,她差不多介绍了她父亲和她哥哥的工作情况,又介绍了她嫂子不会照顾家只知道打扮等等。村子里最好过的自然是村支书家,这户人家祖孙满堂,黑白两道皆有朋友,有三个儿子,两个在海上,一个在县里工作,是做财政预算的,给村子直接拨款修了一条通往海港的柏油马路,又宽又好看,只是现在也没有用,成了一个晒鱼干的场地。村支书家有三艘船,大船可以开到越南,村子里有一个人买媳妇,直接就将媳妇运来了。村支书家里宾朋多,每一次公期都是将前后院和楼上房顶全部坐满,他们不问是不是亲戚,只要报上他们三个孩子的名字,一律大门敞开,所以,一到玉包港公期,他们家的人总是最多。听说他们家过一次公期都要花十好万块钱才能收拾得了。”
“你笑什么,你一定听出来了,我们最后放弃了跟这个妇女去她们家吃公期了,我们直奔玉包港村的村支书那里。我们只报了他们家老三的名字,便被当作贵宾安排在了楼上平台的一张桌子。他们家老三名字很好玩,叫做王爱泉。你知道海南人‘泉’和‘钱’是读音和字意都不分的,那其实‘王爱泉’就是‘王爱钱’。这位村支书起名字可真有预见性,叫爱钱的小儿子最后到了县财政局工作。我们将骗来的饮料给了他们。我们在楼顶上看到最大颗的星星,真的,黎姐,那星星像玉包港的那个港湾大小,特别大,铺在一棵树上,楼上的人因为是贵宾,不停地有人给我们敬酒,是那种地瓜酒,喝起来甜甜的。小康喝得少一些,因为他要开车。我和淘气几乎是开怀畅饮了。正是在这天晚上,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吃白昌鱼了。我们吃了好多白昌鱼,那鱼质感细腻,味道单纯,怎么给你汇报呢,那鱼像一个说谎的孩子,但却是心存善良。吃白昌鱼的时候,看着星星们一个个被风吹远,听到四周热烈的生活,我忽然感觉到真实地活着,是那样孤单地活着。食物其实是一种告诉,就像上次我劝过你的,心情抑郁的时候吃巧克力,可以分泌甜蜜素,缓解压力。白昌鱼肉一定可以分泌孤独素,吃着它的时候,觉得世事突然清晰,该放手的事物被一捆绳子捆着,该抓住的事情也写在一个账薄上,我都能清晰地看到,其实,这样清晰的活着,便是孤独。那天晚上,我便感受到这些了。而淘气则没有,她发疯了一样,唱歌,在屋顶上叫小康的名字,很大声。小康也答应,也很大声。”
“你们是不是抢了人家唱戏的风头了。”黎静有些好奇醉酒后的故事。
“没有,我们酒还没有喝够,村子里的锣鼓响起来了,那些酒桌上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彼此寒暄着一饮而尽,然后就都下楼去围戏台听戏。我和淘气又吃了一阵子肥蟹,又喝了几杯地瓜酒,才跟着众人一起去听。那是一台劝男人不要休掉老婆的戏,有一个女人扮演老婆,就在舞台的一个角落里,侧着身子,有一个灯柱照着她,她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个跪着的姿势,并根据剧情的需要,要么大声悲痛地哭一阵子,要么小声嘤咛地哭上两三声,总之,她的哭泣以及跪着的姿势极大地启蒙了我和淘气,我们想起了你。哈,黎静姐姐,你不要笑,你没有离开林哥之前,其实也就是那样一个姿势,非常无助却又只能承受,连日常生活的台词都没有一句,你拥有的权力就是半跪在丈夫和儿子中间,偶尔自伤自怜地哭泣一声。”
“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我身上了,合着你们吃肉喝酒,我就那么可怜,还跪在舞台上,你们两个小鬼,真是越活越造反了。”黎静将手上的小汤匙扬起来,做了个要敲打洋葱的动作。
洋葱连忙饰演起那个跪在舞台上哭泣的小戏子,一边用手背沾眼睛一边说:“奴家给太后请安了。”
这个时候,黎静的电话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