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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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今年冬季,成都的气候极为反常:刚入冬的那一阵子,寒风凛冽,雨雪交加,气温骤降,天寒地冻,好似季节猛地加快了递进的速度,一下子从深秋季节跳到了数九隆冬。但是到了腊月里,成都的气候却反而转好了,变暖了,连续多日,无风无雨,无雪无雾,甚至连阴云也不多见。天空晴朗,阳光普照,地表温度逐渐回升,仿佛时令已经发现了它的错误,又迅速地从隆冬倒回到初冬。

邓艾率军进入了成都之后,以师纂领益州刺史,以王颀、牵弘、杨欣等人分领蜀中诸郡太守,出榜安民,稳定人心。他一面对魏军将士严加检御,不许他们掠夺城中百姓;一面安抚接纳投降依附之人,让他们恢复旧业。

由于邓艾采取了一系列有效的措施,防患于未然,使成都秩序井然,百姓平静生活。蜀国的京师成都,虽经历了一场改朝换代、翻天覆地的巨变,但却并没有发生骚乱,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店铺相继开业,居民陆续上街,买卖和交易平安进行。如果仅从市面上的情形看,这里似乎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只有那城头之上许多面迎风招展的大旗,昭示着此城已经更换了归属,为魏国所有了!

自从魏军入城以来,尽管没有了血肉横飞的两军厮杀,但邓艾却是更加繁忙了。蜀国新亡,巴蜀未定,各郡县尚没有归附,姜维又统领重兵在外,虎视成都……这一切都迫使他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数不清的公务和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地拥到他的面前,弄得他有些应接不暇。他虽然强打起精神硬撑着,可毕竟是年事已高,精力减退,且又经过一个多月的艰难跋涉和连续行军,身体损耗太大,一时难以恢复过来,使他深感有些力不从心,苦于应付。此时,他很希望钟会能早些率军来成都,与他共同承担这种沉重的压力。然而,使者从涪城带回的书信,却使他大失所望,同时也给他增添了许多烦恼。

对于钟会,邓艾由于长期驻守在陇右而接触不多,但却从其他来狄道同僚的言谈话语中有所耳闻,知其乃司马昭的心腹之人,深受宠信。而从这次伐蜀之战的部署上,他又进一步看出了钟会在司马昭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这些都使他对钟会不能不有所顾忌。他本不愿去与钟会争夺灭蜀之功,只想奉命行事,甘作偏师。但事与愿违,因军情突变,他两次打乱了司马昭的作战部署,使本应属于钟会的显赫之功,落到了他的头上。对此,钟会岂能无动于衷?尽管钟会的那封书信措辞严谨,写得冠冕堂皇。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表明了其内心之虚。钟会拒绝了他的邀请,宁肯冒险去与姜维进行血战,也不愿来成都与他共事,就足以说明了这其中的一切!

在翻越摩天岭和进军成都的途中,虽然时时处处充满了艰险,但邓艾的心中却充满了希望。如今希望变成了现实,他却又凭空增添了许多的烦恼。这使他又一次体会到了进亦难、退亦难的滋味,感受到宦海泛舟的艰难。同时,他也暗中作好了打算,待到巴蜀完全安定以后,他便解甲归田,安度晚年。

打算总归是打算,在没有实现之前,邓艾还是要为军国之事日夜操劳。这一日,他刚处理完手头的紧急军务,便又立即动身前往皇宫去拜访刘禅:按照昨日的约定,他今日要在皇宫与刘禅商谈如何使蜀国的各郡县尽快归附的事宜,让巴蜀之地早些安定下来。

邓艾骑着战马来到皇宫门口,正要下马入宫,邓忠却纵马从后面追赶过来,急匆匆地说:“父亲,卫军司从涪城前来成都,距城还有二十里,请父亲出城前去迎接。”

邓艾瞅了瞅西斜的日头,为难地说:“我昨日已与刘禅约定,今日申时在皇宫相见,有要事相商。现在申时已到,我岂能失约……”

“刘禅乃一降臣,失约又有何妨?”邓忠劝说着邓艾,“卫军司乃持节特使,父亲切不可怠慢了他!”

“卫军司固然不可怠慢,但与刘禅之约更不可失。”邓艾郑重其事地说,“刘禅虽是亡国之君,但他在蜀国臣民心中仍是至高无上之皇帝,他之话仍是金口玉言,只要他下令命各郡县之令长前来归降,他们就不敢违抗。只有如此,巴蜀之地才可尽快安定下来。如若不然,我军就是出兵前去征讨,也只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故而,我与刘禅约定之事,不可随意改变,以免他以为我言而无信,自失其约,不肯尽力助我,从而有误平定巴蜀之大事。”

“父亲虽言之有理,然而……”邓忠不无忧虑地说,“卫军司此次前来视察,父亲若不亲自出城去迎接,一则有失礼仪,二则恐卫军司心中不悦,产生误会。”

“现在乃非常之时,不可有碍于礼仪而耽误了军国大事!”邓艾略作思忖,毅然地说,“我入宫去见刘禅,汝代为父前去迎接卫军司。”

“这……”邓忠犹豫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非孩儿不愿为父亲代劳,只怕是孩儿官职卑微,去迎接卫军司有所不妥。万一卫军司因此生出疑心,以为父亲恃功自傲,自尊自大,又该如何是好?”

“卫军司乃自家人,应知此二者之间孰重孰轻,不会因小失大,无端生出疑心。”邓艾苦笑着说,“汝不必多虑,只管前去迎接卫军司。万一卫军司因此而生出疑心,为父自会向他解释清楚。”

“孩儿遵命。”邓忠无奈,只好代邓艾前去迎接卫瓘……

邓艾从皇宫中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在皇宫逗留的这段时间里,他把所有的心思全用在与刘禅商谈如何使各郡县尽快归降的事情上,竟然把卫瓘来成都的事忘到了脑后。当他辞别了刘禅走出皇宫后,才想起了卫瓘的到来。于是,他连忙跨上战马,奔向了成都县的县衙。

邓艾率军进入成都以后,刘禅请邓艾在皇宫中居住,被他婉言谢绝了;魏军诸将为他选定颇为富丽堂皇的蜀郡太守府,作为他的安身之处,又被他严辞否定了。最后,他亲自选择较为简朴的成都县的县衙,作为他的临时住所;就是这样,他也只是占用了一座大堂,吃饭、睡觉及处理公务全在一处,其余的房舍则全部空锁着。

尽管邓艾紧赶快奔,但当他来到县衙的大堂时,卫瓘已经在此等候他半个时辰了。他一见卫瓘,慌忙拱手施礼,抱歉地说:“艾因有件紧急公务缠绊,实在无法脱身,故而没能亲自前去迎接卫军司,深为抱歉。请卫军司鉴谅!”

卫瓘前两次去狄道,邓艾均出城十里前去迎接。而此番他来成都,邓艾不仅没有亲自出城前去迎接,而且还把他晾在一边,让他干坐了好长时间。为此,他心中甚是不悦,以为邓艾在灭了蜀国、占据了成都以后,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就连他这位持节军司也瞧不起了,便借口公务繁忙而故意冷落他,以显示自己的威风。而他心中的这种不悦和猜疑,又不好直接表现出来,只好缓慢地站起身来,懒洋洋地也朝邓艾拱拱手,轻淡地说:“征西将军为国操劳,日理千机,时间自然十分珍贵,瓘安敢劳征西将军之大驾?有邓忠将军为瓘引路,就已足矣。”

邓艾从卫瓘的言语举动和脸色神情上,已觉察出其不满的情绪,只好赔着笑脸解释道:“艾确实不知卫军司今日要来成都,昨日已与刘禅约定申时在皇宫中相见,故而不好食言失约,以免失信于人。若是早知卫军司今日到此,艾便不会……”

大概卫瓘也已意识到方才自己的言语神情过于直露,将内心的情绪溢于言表,有些失态。所以,他没等邓艾把话说完,就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掩饰地说:“方才邓忠将军已将此事向瓘言明,征西将军对此不必耿耿于怀。自家人不必要多礼,一切应以军国大事为重,不可因小失大。”

邓艾虽明知卫瓘并非由衷之言,本想把此事解释清楚,消除误会。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许多误会并不是用话可以解释清楚的,说得太多不仅无助于误会的消除,反而会适得其反,令人更加怀疑。于是,他也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一面命令亲兵去置办酒席,为卫瓘接风洗尘;一面让邓忠带领着兵士去打扫蜀郡太守府,以供卫瓘居住。

邓艾与卫瓘相对而坐。卫瓘再次向邓艾拱拱手,假恭贺真试探地说:“征西将军智谋高深,用兵如神,出奇制胜,功勋卓著,实令瓘敬佩不已!”

“卫军司过奖矣,艾实在担当不起!”邓艾不好意思地一笑,谨慎地说,“艾为弥补未能把姜维及蜀军主力绊于沓中之过,才铤而走险,孤军深入。艾能侥幸有今日,一托天子之洪福与大都督之神威,行军打仗如有神助,逢凶而化吉,遇难而呈祥;二靠镇西将军与卫军司率军把姜维及蜀军主力吸引在剑门关,使其顾此而失彼,为艾造成可乘之机与可钻之隙;三赖我军将士忠心报国,不畏艰险,同仇敌忾,英勇奋战;四是诸葛瞻少经战阵,不善用兵,几次犯了兵家之大忌,使我军转危为安;五因蜀国后主刘禅懦弱无能,贪生怕死,能守不守,不战而降。此五者乃取胜之本,并非艾智谋高深,用兵如神;若无此五者,艾不仅无法灭蜀,只怕已战死沙场,抛尸荒野也!”

邓艾此言一出,使卫瓘大为惊诧:邓艾出奇制胜,以少胜多,战果辉煌,功高盖世,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而他却闭口不谈自己的丰功伟绩,而将功劳推给别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他为何竟如此谦虚?是他怕树大招风,有意回避?还是他另有所谋,故意遮掩?或许是他以退为进,沽名钓誉……

就在卫瓘猜疑不定、久思不语之时,邓艾诚恳地说:“刘禅初降,蜀国新灭,巴蜀之地动荡不安,蜀军将士心中不服,旧时官吏思念旧主,平民百姓惶恐不宁。值此新旧交替之非常时期,公务繁忙,千头万绪,若稍有不谨,处置不妥,便要生出事端,轻则加重动荡,重则有误军国大事。而艾因年事已高,精力已大不如前,心有余而力不足,整日提心吊胆,惟恐误了大事。今卫军司来到成都,艾有依托矣!请卫军司能够鼎力相助,帮艾渡过难关。”

邓艾越是谦虚,卫瓘的心中就越是怀疑。他怀疑老谋深算的邓艾是在进行试探,甚至怀疑邓艾正在设置圈套引诱着他往里钻。出于这种心态,他既不敢多言,怕言多有失,让邓艾探明了他的底细;又不敢轻易地应允邓艾所请,以免上当受骗,误入邓艾设下的圈套。然而,他又不能总是闭口不言,以沉默相对,以致引起邓艾的疑心和不满。他左右为难,思之再三,只好来了个金蝉脱壳,假恭维真躲避地说:“征西将军文韬武略皆远胜于瓘,又是三朝元老,阅历深广,处置此等小事乃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何用瓘多言?”

卫瓘的推诿之词,使邓艾大失所望。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再次恳切地说:“艾已年近七旬,虽历经三朝,但多年来或在外为官,或东征西战,对朝中之政事颇为生疏。卫军司久在朝中为官,历任要职,耳濡目染,深谙国政。请卫军司能以己之所长,补艾之所短,我二人同心协力,尽快平定巴蜀!”

邓艾的恳切之语,并没有能消除卫瓘的疑虑,以退为进地说:“瓘虽久在朝中为官,然学不渊博,才不出众,文不可治国,武不能安邦。此次承蒙大都督错爱。忝为军司,只不过是奉命行事,岂敢有违使命,超越职权,妄出下策,有扰征西将军之谋略。请征西将军莫要强人所难,让瓘出丑露拙,贻笑大方!”

卫瓘的话说到这种地步,邓艾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偷偷地瞟了卫瓘一眼,大声地吩咐着亲兵:“传令各部将领,速到此处,为卫军司接风洗尘!”

卫瓘也偷觑了邓艾一眼,面有尴尬之色……

卫瓘对邓艾心怀不满和疑虑,不肯助邓艾一臂之力,共同分担纷乱而繁重的公务,而是像个局外人似的袖手旁观,暗中监视着邓艾的一举一动。

邓艾无可奈何,只好日以继夜地操劳着,忙碌着。然而,令邓艾感到欣慰的是:他最为头疼的姜维,已经遵照刘禅的诏书敕令,率领着蜀军主力归降。尽管姜维没有遵照刘禅的诏书敕令之意,率军前来成都投降,而是舍近求远归降了钟会;但无论如何,总算是消除了一个平定巴蜀的最大障碍和隐患!姜维率军归降后,那些还在犹豫观望而不肯轻易投降的郡县,失去了希望和主心骨,在接到刘禅的诏书敕令以后,纷纷上书归附。数日之间,除了南中郡等少数郡县以外,巴蜀大地便基本上安定了下来。因此,邓艾紧绷着的心弦也略微放松了一些。

在一个暖融融的午后,邓艾处理完手头的紧急公务,换上了一身便装,悄悄地走出县衙,好似一位闲逛的老人,在大街上慢悠悠地溜达着,饶有兴致地观看着成都的街景和风土人情。他率军入城已经近二十天了,但因终日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逛街,即使偶尔因事外出,也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没有工夫细细地观赏街上的情景。今日,他忙里偷闲,像个平民百姓似的置身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观赏着那些具有巴蜀风格的建筑物,打量着那些巴蜀之地独有的土特产,倾听着那些他还不十分熟悉的巴蜀口音,身上顿觉轻松了许多,心中感到开朗了不少。从街上行人的言语和表情中,他发现成都居民已基本上消除了心理上的恐惧,对魏军也并没有多少怨恨和反感。这使他内心安稳了许多,舒畅了许多。那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平民百姓,引起了他的羡慕和向往,使他想起了故乡的山水林野和父老乡亲,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与回乡之念邓艾在大街上溜达了一个多时辰,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住处。一进门,他就发现卫瓘不知何时已来到大堂之上。自从那日会面以后,卫瓘就住进了富丽堂皇的蜀郡太守府,一连数日,深居简出,好似一位匆忙的过客,仅仅露了一次面,便迅速地消失了。邓艾无权过问卫瓘的行动,也不愿去打扰他,更无暇去与他进行闲聊。故而,他们二人虽同处一城,相距只有一里,但却好几日未曾谋面。如今卫瓘突然出现在大堂之上,这不能不让邓艾感到吃惊,意识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忙问道:“卫军司来此有何指教?”

卫瓘一改前次会面时矜持的模样,笑眯眯地说:“瓘特来向征西将军贺喜!”

“贺喜?”邓艾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卫瓘,疑惑地问,“喜从何来?”

“喜从天降!”卫瓘收起笑容,故作庄严地说,“天子有诏书至此,征西将军受诏!”

邓艾连忙拜伏在地,恭恭敬敬地接受了诏书,跪而阅之。诏书中写道:

征西将军邓艾耀武扬威,涉险深入,所向披靡,攻无不克,风卷残云,摧枯拉朽,斩将夺旗,出奇制胜。僭号之主,闻风丧胆,系颈归命;巴蜀之民,复见天日,重蒙王化……故特封邓艾为太尉,增食邑二万户;赐其子邓忠为亭侯,食邑一千户。其余诸将,皆晋三级……

邓艾拜读罢诏书,叩头谢恩已毕,方才站起身来,向卫瓘拱手施礼,不动声色地说:“不知卫军司还有何指教?”

“天子已拜大都督为相国、晋公,并加九锡;封镇西将军钟会为司徒,增邑万户。”卫瓘再次庄严地说,“瓘奉相国之钧谕,特将此事告知邓太尉。”

“大都督功过伊周,德被天下,早应为相国、晋公,并加九锡。”邓艾严肃地问,“相国可有手谕给艾?”

卫瓘迟疑了一下,故作神秘地说:“相国要瓘告知邓太尉:‘凡重大之事,须报请朝廷允准,方可行事,不能自作主张,未经报请而擅自行动。’”

邓艾一怔,颇为惊诧地说:“卫军司在狄道时曾告于艾,相国有言:‘两军交战,局势多变,临阵之将,要随机应变,只要能克敌制胜,先斩后奏无妨,或斩而不奏亦可。’艾之所作所为,皆是遵照相国此钧谕而行。今日相国为何又……不知相国所指何事?请卫军司明示,以便艾能省而改之。”

“瓘亦不知相国之钧谕所指何事,只能如实转告。”卫瓘骨碌碌地转动着微凸的眼珠,模棱两可地说,“瓘爱莫能助,请邓太尉好自为之。”

“唉——”邓艾轻轻地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说:“此事非同小可,不容忽视。艾自会上书相国,申明所为之意。”

卫瓘瞥了邓艾一眼,脸上掠过几丝诡谲的笑意,然后把话题岔开,兴致勃勃地说:“邓太尉与军中诸将均已受到封赏,此乃大喜之事。邓太尉何不传令全军,好好庆祝一番,一则感谢朝廷厚恩,二则激励全军将士。”

邓艾微蹙着眉头,沉闷地说:“卫军司所言甚是。艾早欲在绵竹积土封尸,筑成京观,然后犒劳全军,论功行赏。卫军司以为妥否?”

“此事邓太尉自可处之,何需再问瓘。”卫瓘饶有兴趣地说,“届时,瓘定前去为邓太尉与诸将贺喜!”

魏蜀两军在绵竹发生的那一场恶战,使这片肥沃的土地在一日之间完全改变了模样,简直成了一座巨大而杂乱的停尸场,到处布满兵马的尸体,满地皆是殷红的血迹,就连空气之中也充满了刺鼻的血腥味。当时,邓艾因为急着要进军成都,连战场也没有顾得上打扫,就率军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这里。许多日过去了,那些阵亡兵马的尸体依旧横躺竖卧地摆放在原处,空气中仍然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若不是时值隆冬,这里早已变成一个恶臭熏天、瘟疫肆虐的死亡之地事隔多日以后,功成名就的邓艾又带领着大队兵马和官吏重返绵竹,凭吊阵亡的将士,打扫旧日的战场。他先是神情肃穆地在绵竹城内巡视了一番,然后下令兵士去收拾遍野的尸体,修筑成京观。

在战争中,胜利者为炫耀武力,昭彰战功,在战斗结束以后,收集敌人的尸体,瓘积在一起,再封以厚土,筑成高冢,称之为京观。邓艾此次修筑京观,虽仍仿旧制而行,但却破例地把魏军将士的尸体与蜀军将士的尸体埋于一处,以示两国已经并为一国、两军已经合为一军,从此再不分彼此了。

邓艾一声令下,半日之间,在鹿头山下、绵水之滨,便出现了一座高大的京观,远远望去,好似平地上突然冒出了一座土山,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十分醒目。在这一京观中,究竟瓘积着多少血肉之躯,谁也说不清楚;在这座土山之下,到底掩埋了多少悲惨的故事,谁也弄不明白。这座京观和土山,给一些人带来了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同时又在民间增加了一大批孤儿寡母,给多少家庭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和难以形容的悲痛!

此时,在与那座高大的京观隔着绵水相望的绵竹城内,却是一片喧腾。数千名在多日前的那场恶战中存活下来的魏军将士,此次重返绵竹,不仅从成都带来了大量的酒肉,而且还得到了邓艾的将令:两日之内,可以尽情地吃喝欢闹!故而,他们全都像是脱掉了笼头放归自然的战马,毫无顾忌地撒起了欢来:嘴馋的狼吞虎咽,贪杯的狂喝暴饮,爱玩的吵嚷打闹,思家的又哭又叫……二十多日以前,正是这些魏兵用他们手中的刀枪血洗了绵竹,使这座古城变成了一座空城、死城。如今,还是这些魏兵用大量的酒肉,将此城变成了一个下等的大酒馆,满城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满街摇晃着喝多了酒的醉汉,喊叫之声此伏彼起,在大街小巷中回荡……

当那些普通的兵士在绵竹城内尽情地吃喝欢闹之时,县衙的大堂之上张灯结彩,大摆酒宴,酒肉的香气四处飘荡,充溢着整座县衙。邓艾和卫瓘并排坐在大堂正中的主位之上,魏军的各部将领和前蜀国的旧臣分坐在两边。本来,邓艾还专门派人前往涪城,邀请钟会前来赴宴。但不知钟会是怕邓艾要给他摆一个鸿门宴,还是因为他作为伐蜀的主将却没有能够灭蜀而觉得有些羞愧,就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应邀前来赴宴,只是派遣胡烈代他出席这次庆功宴。

宴会刚刚开始的时候,这些人还怕有失身份和风雅,都显得彬彬有礼。然而,几杯热酒落肚,神奇的酒精就开始兴风作浪,大发威力,向人们的五脏六腑发起了攻击,把这些人搞得面红耳赤,眼热心跳,开始有些不太安分了。那些新近归附的蜀国旧臣还有些自知之明,晓得他们的处境和身份,一个个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处,不敢有所造次。而那些战功累累又受到朝廷封赏的陇右诸将,则逐渐地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开始活跃起来:频频干杯,开怀畅饮……大堂之上一片喧哗,一片混乱!

邓艾本来并不爱饮酒,一是怕酒多伤身,二是怕嗜酒误事。所以,他在平时是滴酒不沾,即使是参加各种宴会,也是少饮辄止,从不过量。可是,今日他竟然对部将们敬给他的酒一概来者不拒,一饮而尽。不知是他因为灭掉了蜀国、平定了巴蜀,已经大功告成,想趁此机会彻底放松一下;还是由于他不明不白地受到了司马昭的责怪,心里郤积着不少闷气和忧愁,欲借酒浇愁,以消除胸中之块垒……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今天确实是一反常态,不仅对部将们的狂喝滥饮不加制止,反而推波助澜,不断地与部将们碰杯对饮。

在这些魏军将领中,只有军司卫瓘和代钟会前来赴宴的胡烈与众不同。大概是由于他俩不属陇右之军,与邓艾的这些部将较为陌生,不便放肆;也可能是他们在此次伐蜀之战中没有创立大功,无法与功勋卓著的陇右之军的将领们相比,心中有点惭愧和难为情;或许是他们另有什么别的原因与目的……他们就仿佛是两位奉命作陪的外人。只是象征性地饮了几杯,便不动声色地坐在席上,冷静地观察和仔细地倾听着大堂上发生的一切。

邓艾本来就不胜酒力,连饮了十余杯后,便已颇有醉意,话也开始多了起来。这时,正巧有一个蜀国旧臣前来向邓艾敬酒,毕恭毕敬地说:“邓太尉智谋非凡,用兵如神,古之张良、韩信,相形见绌!邓太尉功高盖世,史无先例,必将名垂青史,流芳千古!”

“哈哈哈……”邓艾满嘴喷着酒气,得意地放声大笑。然后,他又把一杯酒一饮而尽,醉眼蒙咙地瞅着那个蜀国旧臣,含混不清地说:“诸君是三生有幸,遇上了老夫,才能有今日。若是遇上了吴汉那等残暴之徒,轻则要流放偏远荒凉之地,重者要抄家灭门,暴尸街头。”

“邓太尉所言极是!”那个敬酒的蜀国旧臣又斟满了一杯酒,双手捧到邓艾的面前,诚惶诚恐地说,“邓太尉以仁德为怀,使我等降臣深荷厚恩。对此,我等皆感恩戴德,没齿难忘!邓太尉之美德必将留之后世,传为佳话!”

邓艾又把那杯敬过来的酒喝了个底朝天,饱含着酒气和醉意地说:“功名利禄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荣华富贵乃过眼烟云,来之汹涌,去后无踪。老夫此次领兵伐蜀,乃为报效国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得以善终就已知足矣!岂不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以来之忠臣良将,多遭人猜疑嫉妒,有几人能够得到善终,又有几人能够识破此道!天理有常,人道无常;宦海沉浮,世事沧桑……”

邓艾酒后吐真言,把郤积在心中的苦恼发泄了出来。邓艾的这番酒后之语,却引起了卫瓘与胡烈的极大兴趣和高度重视,他们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惟恐漏掉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