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皓午睡醒来,已是申时。醒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万或可曾返回?”
当值的宦官连忙回答:“万常侍已回来多时,现正在殿外恭候陛下召见。”
孙皓急忙披衣而起,迫不及待地说:“速传万或入殿!”
万或喜气洋洋地走进寝殿。大概是因为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整倒了濮阳兴。打开了入主丞相府的大门,所以心中特别高兴,显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连走路的姿态也变得雄壮有力了。他快步来到御榻前,兴奋地说:“微臣奉陛下之命,已将丞相府与骠骑将军府查封,将濮阳兴与张布之家人尽行捉拿入狱,特来向陛下复命,请陛下圣裁!”
“好!”孙皓猛地拍打了一下御榻,恶狠狠地说,“明日午时,将濮阳兴与张布全家当街斩首示众,以正国法!”
“陛下——”万或瞟了一眼满脸凶气的孙皓,小心翼翼地说,“濮阳兴与张布大逆不道,十恶不赦,满门抄斩亦不足以惩其罪恶!然而,若将其当街斩首示众,只怕会引起朝臣之疑虑,于陛下及国家社稷不利。故而……”
孙皓一怔,有些诧异地打量着万或,余怒未消地说:“濮阳兴与张布恶毒诽谤朕,犯下弥天大罪,岂能就此罢休!若不诛其全家,难消朕心头之恨。朕要杀一儆百,看今后何人还胆敢非议朝政,对朕不尊!”
“陛下误解微臣之意也。”万或狡黠地一笑,耐心地解释道。“濮阳兴与张布犯上作乱,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不诛其全家,天理难容。只是臣以为,濮阳兴与张布乃非寻常之人,亦不宜采取寻常之法,而是要杀得巧妙,杀得干净,既要斩草除根,又要不露痕迹。如此,不仅可消除陛下心头之恨,而且还可昭示陛下之仁慈,有利于国家社稷之稳固……”
孙皓有些惊奇地瞧着万或,颇有兴趣地问:“以爱卿之见,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臣以为,陛下可如此处置濮阳兴与张布……”万或附在孙皓的耳边低语了一阵。
孙皓听罢,脸上的怒气和凶气逐渐地消退了。他十分赞赏地拍着万或的肩头,低声地说:“如此甚好!此事就交由爱卿去办,一定要干得隐蔽巧妙,神不知鬼不觉。”
万或又狡黠地笑了笑,心领神会地说:“陛下放心,微臣一定干得滴水不漏,神鬼莫知!”
孙皓再次拍着万或的肩头,鼓励地说:“事成以后,朕一定重重封赐爱卿!”
“谢陛下天高地厚之恩!”万或满脸瓘笑地说,“陛下,濮阳兴与张布之全家皆可诛杀,但臣觉得惟有一人却杀不得。”
孙皓有些愕然,大为疑惑地瞅着万或,奇怪地问道:“此乃何人?为何杀不得?”
“此人乃张布之次女,名日张芙蓉。”万或笑眯眯地说,“此女年方十五,正当豆蔻年华,杀了岂不可惜!”
“莫非爱卿喜欢此女,故而不忍杀之?”孙皓瞟了一眼万或,不以为然地说,“若是如此,朕便成全了爱卿,就将此女赐与爱卿为妾。”
“不不不!微臣可没有这种福分,不敢享受天鹅之肉!”万或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陛下有所不知。此女名目芙蓉,生得更似一朵出水之芙蓉,亭亭玉立,娇艳异常,堪与西施、王嫱相媲美。此等美貌女子,杀了岂不是太可惜!”
孙皓闻听此言,像是饿汉嗅到了肉香、馋猫闻到了鱼腥,立即睁大了双眼,将信将疑地问:“张布生得粗俗不堪,岂能生出此等美貌女儿?”
“陛下如若不信,带来一瞧便知。”万或见已勾起了孙皓的色欲,笑嘻嘻地说,“微臣保陛下一见倾心!”
“既然如此,爱卿立即将此女从狱中提出,带来让朕一观。若果真如爱卿所言,朕便免她一死,留在宫中供朕受用。”孙皓兴致勃勃,色迷迷地说。
“微臣知陛下有怜香惜玉之心,故而并未将此女投入狱中,而是直接带入宫中,现其正在寝殿外恭候陛下召见。请陛下恕罪!”万或心中暗喜,得了便宜卖乖地说。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孙皓色欲陡增,急切地说,“速将此女带来让朕一观。”
“微臣遵命!”万或兴奋地应道,得意洋洋地走出寝殿,去带张芙蓉。
早在一年之前,万或就听说张布越王勾践败于吴王夫差之后,听从范蠡之计,将西施献于夫差,甚受宠爱。吴亡之后,范蠡偕西施驾扁舟入五湖(今太湖),后不知所终。王嫱:即王昭君,西汉时著名美女。汉元帝时被选入宫,后嫁匈奴呼韩邪单干。的次女张芙蓉貌若天仙,有惊人之美。然而,由于“男女有别”,他虽曾以同乡的身份经常出入于张布的府中,但却始终未能一睹张芙蓉的芳容。今日他在带领着禁军查抄骠骑将军府时,才首次见到了藏在深闺中的张芙蓉。初见之时,他一下子被张芙蓉的美貌惊呆了,不相信世上还会有如此令人销魂荡魄的女子;继而,他便产生了非分之想,欲私自把张芙蓉隐匿起来,金屋藏娇,供他长期受用;后来,他思之再三,还是权欲压倒了淫欲,决定把张芙蓉献给孙皓,去讨取皇帝的欢心,以图自己能尽快地入主丞相府。所以,他就来了个先斩后奏,没有把张芙蓉与她的父母家人一起投入监狱,而是自作主张地把张芙蓉带进了皇宫……在寝殿外等候孙皓召见时,他给张芙蓉讲了“缇萦救父”的故事,并以同乡和长辈的身份,反复地劝说张芙蓉:现在能够救她父母及其家人的只有她自己,只要她能把皇帝侍奉得心满意足,讨得皇帝的欢心,就不仅可以挽救她的父母及其家人,而且还能够成为孝女,名垂千古,传为佳话……久居深闺、不谙世事的张芙蓉,根本不晓得父亲获罪的真正原因,更不知道万或的险恶用心,就病笃乱投医,含泪答应了万或的要求,并表示:只要能够救得父母及其家人,即使粉身碎骨,她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大概是万或对孙皓贪色好淫的本性认识得太深刻了,也可能是张芙蓉确实长得太美了,当万或刚一把张芙蓉带进寝殿,孙皓就觉得眼前豁然一亮,好似有一片五彩云霞飘到了面前。尽管此时孙皓还无法看清楚张芙蓉的面容,但仅凭她那未及一掬的杨柳细腰和婀娜多姿的身段,就足以让孙皓兴趣大增,想入非非。
张芙蓉低着头羞赧地来到孙皓的面前,跪伏在地。莺鸣燕语般地说:“罪臣之女张芙蓉叩见陛下!”
这婉转甜润的金玉之声,就像是一股香风,吹入了孙皓色欲横流的心海,引起了他的无限遐想,激起了他淫荡的波涛。他用淫邪的目光盯着张芙蓉,柔缓地说:“抬起头来,让朕细观。”
张芙蓉不敢违抗,缓慢而羞怯地仰起脸庞。孙皓伸长脖子仔细一瞧,不禁大为惊奇:入主太初宫已有三个月了,孙皓就好似一只忙碌的蝴蝶,飞遍了宫中的每一处花苑,采过宫中正在吐蕊怒放的百花,自以为国中所缇萦乃随父至长安,上书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罪。汉文帝被缇萦的行为感动,免除了其父的肉刑。有的美女都已云集于皇宫之中;没想到天外还有天,人外还有人,如今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令人销魂荡魄的张芙蓉。她不是人间的美女,而恰似仙女下凡;她不是世间所生的花木,而恰似仙山中的玉树琼花。她的美貌,她的气韵,她的神态,都足以摄人心魄,使人神魂颠倒;她所生发出的光彩,她所透射出的魅力,都足以让宫中的千百粉黛变得苍白乏味,黯然失色……
孙皓瞧着张芙蓉的容貌,就像是一个酒鬼得到了一坛琼浆玉液,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其味道,但却已被散发出来的浓郤的酒香陶醉了,有些飘飘然了。他如醉如痴地盯着张芙蓉,下意识地舔着嘴唇,恨不得立即将她抱上御榻,尽情地享用一番。
孙皓那种馋涎欲滴的样子和那双喷射着欲火的眼睛,就像是一面镜子,已经把他心中的一切都明白无误地显现了出来。万或偷偷地笑了笑,明知故问地说:“陛下,此女姿色如何?可还能让陛下满意?”
“美!实在是美!”孙皓这才醒过神来,情不自禁地脱口赞美道。“此女本为天上仙,谪入人间太初宫!”
万或又不失时机地说:“陛下既然如此喜欢此女,何不将其留在宫中侍奉陛下。”
“对!对!”孙皓像只馋猫似的紧盯着张芙蓉不放,兴奋地说,“朕封汝为美人,留在宫中侍奉朕。”
“臣妾谢陛下隆恩!”张芙蓉一心只想着救她的父母和家人,哪里还顾得上想别的,边叩头谢恩,边莺啼婉转地说。
“哈哈哈——”孙皓十分得意地笑着,淫荡地说:“美人速去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今晚朕要御幸美人,好好品尝一下天鹅肉之味道!”
出建业往西南方向行上百十里,就进入了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此处的山丘都不甚高大,更算不上险峻,犹如什么人故意摆出的一个乱石阵。那条由建业通往广州的官道,就在这个乱石阵中绕来绕去,蜿蜒穿过。
尽管这条路是官道,可由于江南地区河流纵横,水量丰富,水上交通十分便利,相比之下,陆路交通倒变成了次要的方式,远不及水路交通发达。所以,这条官道也就常年闲置少用,再加上无人养护,年久失修,因此变得坑坑洼洼,坎坷不平,甚至有不少路段已是野草丛生。遮没了路面。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这条被冷落了许久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车辆。二十骑官兵押解着十几辆囚车,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官道,在山丘间缓缓而行。可能是因为道路过于难行,或许是由于那些囚车已经破旧,吱吱呀呀的声音此伏彼起,响个不停,其中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叫声,好似一支杂乱无章的怪异曲调,在荒无人烟的丘陵中回荡,惊飞了那些栖息在树丛荆棘中的禽鸟,吓跑了那些在路旁草丛中觅食的野兽,鸟啼兽叫声使这支怪异的曲调变得更加刺耳难听。
濮阳兴和张布各自被关在一辆囚车中,并排行在这支车队的最前面。他们的家人被分别关在其余的囚车内,跟随在后面,摆成了一长串。这些被发配流放的囚徒,默默无语地坐在囚车里,或长吁短叹,或暗自垂泪,只有几个不懂世事的孩子,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懂得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只是因为感到饥寒而不时地哭闹。
被打人死囚牢以后,濮阳兴和张布都以为是必死无疑了。只能坐以待毙!然而,两天前事情却突然出现了转机,万或带着孙皓的诏书来到了死囚牢,当场向他们宣布:鉴于他们是前朝老臣,又有拥立之功,故而免去他们的死罪,将他们全家徙往广州,以示惩罚,观其认罪态度,再另行处置……昨天一大早,他们这些被孙皓开恩特赦的囚徒就被关进了囚车,离开了建业,踏上了前往广州的漫长行程。
原以为已经死定了的濮阳兴和张布绝处逢生,心情大为好转,甚至还对孙皓产生了一些感激之情,以为孙皓并不是那么绝情寡义,还记着他们的拥立之功。这一出乎意料之外的转机,使他们心中又生出一些希望和幻想,认为到了广州后,再给孙皓上几道言词恭卑的“谢罪表”,便可取得孙皓的怜悯和原谅,开恩让他们重返建业……
十一月下旬的日子,昼短而夜长,刚过酉时,太阳就已落山,昏暗的暮色和夜雾开始由淡变浓,逐渐地笼罩了四周高高低低的丘陵和那条弯弯曲曲的官道,几十步外就显得蒙蒙咙咙。山风裹挟着逼人的寒气,不断地向囚车袭来,冻得大人们缩肩抱膀,孩子们又哭又叫,闹个不止。
平时就体弱怕冷的濮阳兴,这时更是被冻得清水鼻涕直流,蜷缩在囚车中瑟瑟发抖。开始他还有些放不下丞相的架子,不肯向那些押解他们的官兵求情;后来,他被冻得实在受不住了,才不得不违心地哀求着那个官兵的头领:“将军,天色已晚,明日再赶路吧!”
尽管濮阳兴如今已经沦落为被流放的囚徒,但他毕竟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那个带队的头领对他也不好过于蛮横,只是无奈地说:“此处前不靠村,后不靠店,荒无人烟,无法宿营啊!”
濮阳兴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听得路旁的树林里响起了一阵锣声,紧接着有五十来骑人马从山丘上拥了下来,堵塞住了那条官道,挡住了车队的去路。
这一伙半路上冒出来的人马,一个个人强马壮,手执大刀长矛,身穿黑衣,面蒙青纱,只露出两只闪射着凶光的眼睛。看来,他们是来者不善!
那个带队的官兵头领见情形不妙,连忙命令手下的二十骑官兵一字儿排开,护住了囚车,自己则催马上前,厉声喝道:“何方山贼野寇,竟敢挡住官军之去路。莫非尔等活得不耐烦了,前来受死!”
“哈哈哈一一”随着几声放肆的大笑,有一个手提长枪的黑大汉驱马来到那个带队的官兵头领马前,大声地说:“爷爷乃此处之山大王,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专靠打劫过往行人为生。尔等若要从此处经过,就要给爷爷留下买路钱。否则,就休怪爷爷枪下无情!”
“好一伙不知天高地厚之贼寇,竟然打劫到了官军头上!”那个带队的官兵头领晃了晃手中的大刀,威胁地说,“我奉圣上之命,押解朝廷要犯前往广州。尔等速速滚开,我饶尔等不死;如若不然,我要让尔等全变成无头之鬼,死无完尸!”
“哈哈哈——”那“山大王”再次放肆地大笑了几声,有恃无恐地说:“爷爷生来就不怕天不怕地,只认钱不认人,无论官军朝臣,还是商贾行人,均一视同仁!既然汝押解着朝廷要犯,那爷爷更要加倍收取买路钱。给爷爷留下一万两黄金,爷爷就放尔等过去;如若少上一分一毫。爷爷就要让尔等变成孤魂野鬼,尸体去喂豺狼虎豹!”
那个带队的官兵头领见这伙拦路打劫之人蛮不讲理,根本就不买他的账,知道一场厮杀已不可避免,与其晚打,不如早打。于是,他就高举起手中的大刀,大吼一声:“好个狂妄之贼寇,今日尔之死期到矣。看刀!”纵马向前,劈头盖脸地朝着那个“山大王”剁了下去。
“嘿嘿一一爷爷好些日子没有遇到可杀之人,手痒得难受,今日正好借尔等过过杀人瘾,解一下手痒!”那“山大王”毫无惧色,不躲不闪,举枪相迎。
两个人刀来枪往战在一起,刀枪频频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进发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那些官兵见带队的头领已经冲上前去与劫匪进行厮杀,岂能袖手旁观,也高声呐喊着冲了上去。那伙拦路打劫之人面对着冲上来的官兵,毫不退缩,迎上前去混战成一团。
本来,那些官兵以为今天碰到的是群时聚时散的乌合之众。只不过是装腔作势地吓唬人,要是真刀真枪地打起来,绝不是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官军的对手,很快就可将其击溃打散。然而。一经交手,那些官兵才突然发觉,这伙山贼野寇与他们想象的竟然完全不同,根本不像是一团散沙,而倒像是一支久经沙场的精锐兵马,无论是刀枪上的功夫,还是整体的作战能力,都远远地超过了他们!
这是一场以多打少、以强击弱的战斗,双方刚一交战,官军就明显地处于劣势,只能招架遮挡,无法还手反击。战况很快就变成了一边倒,官兵相继被击落马下,当场毙命。战斗仅仅持续了有一顿饭的工夫,那个带队的头领连同他手下的二十骑官兵,就已被斩杀得干干净净,无一人幸免被关在囚车中的濮阳兴和张布,亲眼目睹了这场战斗的始末。从未上过战场打过仗的濮阳兴,被这场并不算激烈的厮杀惊呆了,吓傻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张布毕竟是行武出身,带过兵,打过仗,有亲身的体验和经验,很快便发现了作战双方在实力上的差距,不禁深感惊奇,诧异地说:“子元兄,以我观之,这伙拦路打劫之强盗,并非寻常之山贼野寇,倒像是武艺超群、刀马娴熟之官军精锐兵马。”
“噢——”濮阳兴这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疑惑地说:“莫非有人要借刀杀人,假扮成山贼野寇,前来拦路打劫……”
经濮阳兴这一提示,张布似乎突然明白了过来,若有所思地说:“从那些拦路打劫强盗之身材、武艺与其所用之战马、兵器看,很像是禁军之骁骑。”
濮阳兴闻听此言,不由得大惊失色,终于恍然大悟了,愤怒地说:“好一个心狠手辣之无道昏君,竟然采用如此卑劣之手段……”
濮阳兴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些拦路打劫之人在“山大王”的带领下,已举着刀枪向囚车冲杀过来,刀枪并用,连砍带刺,犹如砍瓜切菜一般,把关押在囚车中的男女老少全部杀死!
直到这时,那个“山大王”才除去蒙在脸上的青纱,露出他本来的面目,嘿嘿嘿地冷笑了几声,高声说:“弟兄们,赶快将这些尸首拖到山背后掩埋起来,然后立即返回建业。万常侍已摆下酒席,等着为弟兄们庆功哪!”
建业的冬天潮湿而多雾,尤其是宽阔的江面之上,每晚都是雾气腾腾。在黎明前后的那一两个时辰,更是江雾最浓的时候。江面上混沌一片,把停泊在江上的船只全都掩盖了起来。忙碌劳累了一天的巡江水军和船家水手,全都在江雾的笼罩下酣然大睡,做着各种不同的梦。可是,今天却有些例外。在远离商船、渔船和战船的长江边上,停泊着一艘大船。大船上高悬着两盏大灯笼,在浓浓的江雾里闪射出两缕隐约可见的红光,似乎在向什么人指示着它所处的方位。在宽敞的船舱里,灯烛辉煌,把整个船舱照耀得亮堂堂的。船舱里安放着几张又长又宽的几案,上面摆满丰盛的菜肴和御酒,散发出扑鼻的香气。
此时,万或正伫立在船头上,睁大双眼向着岸边张望,好像一个在恭候着客人光临的主人,急切地盼望着贵客的到来。江岸上白茫茫的,静悄悄的。万或极目眺望,侧耳细听,有些焦急地问着站在身边的家丁:“如今是何时辰?”
家丁低声地回答:“大约已是寅时了吧。”
“已是寅时……”万或小声自语着,略显不安地说,“那些禁军骁骑为何至今未归,莫非事情办得不顺利,或者是半途出了麻烦……”
“不会吧。”家丁宽慰着万或,“用五十禁军骁骑去对付那二十骑普通兵马,犹如虎豹对牛羊,定会万无一失。常侍大人不必着急,再耐心等候片刻,就会传来捷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或轻轻地叹了口气,再次睁大双眼向岸边张望着。
万或如此忧心忡忡,坐立不安,是事出有因。当晚发生在百里之外丘陵中的那桩惨案,完全是由万或一手策划的:明里赦免濮阳兴和张布全家人的死罪,暗地里却派遣禁军骁骑假扮成拦路抢劫的强人在中途进行截杀的主意是他出的,截杀濮阳兴和张布全家人的地点是他亲自勘察选定的,执行他截杀计划的那五十骑兵马是他在禁军中亲自挑选的,甚至连如何进行截杀的细节也是他亲自向那些骁骑部署的……这次行动是他升为常侍后干的第一件大事情,既要干得完全彻底、干净利落,又要绝对保守秘密。此事如果大获成功,孙皓就会对他更加赏识和宠信,为实现他的丞相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此事万一干得不够顺利,或是泄漏出去,定会在朝野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那么孙皓一怒之下定要杀人灭口,用他的人头以谢国人……
万或正在提心吊胆地想着这件事情成败得失的前因后果,家丁小声地提醒着他:“常侍大人,远处传来马蹄声。”
万或收住了思绪,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着。果然,有一阵由低而高的马蹄声,冲破那浓浓的江雾传人了他的耳中。他心中不由得暗暗高兴,向家丁耳语了几句,独自走下大船。来到岸上,循着那越来越响的马蹄声迎上前去。
万或在浓雾中摸索着走了几十步,迎面便碰上了那些曾假扮成强盗、在百余里外的丘陵中大开杀戒的禁军兵马。那个“山大王”跳下战马,拱着手说:“末将遵照常侍之命,率领着弟兄们已将那件事情办妥,特来向常侍复命。”
万或也向那“山大王”拱了拱手,仍有点不放心地问:“将军可曾仔细查核过?是否有人趁乱逃逸?”
“常侍尽管放心。”那“山大王”十分肯定地回答,“末将仔细查核了三遍,共二十一名官兵、三十七名囚犯,一人不多,一人也不少。”
“场地可打扫干净?尸体可掩埋妥当?”
“末将一切遵照常侍之命行事,没有在那里留下任何一点可疑之痕迹。”
“好!好!”万或心中大喜,携起那“山大王”的手,一边向着那艘摆好酒席的大船走去。一边笑嘻嘻地说,“将军为何此时方归,让我望眼欲穿,等得好苦。”
那“山大王”赔笑解释道:“只因今夜雾气太重,难辨路径,末将故而迟到多半个时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万或十分客气地把那五十名禁军官兵请进了船舱。
家丁已按照万或的吩咐,在几十只大碗里斟满了御酒,整个船舱内弥漫着浓郤的酒香,令人馋涎欲滴。
万或当仁不让地在主位上坐下来。举起放在面前的一碗酒,笑眯眯地说:“弟兄们为国除奸,为民除害,劳苦功高。圣上命我在此犒劳诸位弟兄,为弟兄们庆功。请弟兄先干了这碗酒,以感谢圣上之隆恩!”
“谢圣上隆恩!”那些禁军官兵奔波了一夜,已是口干舌燥,如今见了香味四溢、从未曾尝过的御用美酒,岂肯放过,全都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给弟兄们斟酒。”万或一边吩咐家丁,一边劝说着那些禁军官兵,“这些菜肴,乃御厨精心烹制,味道极佳。请弟兄们随意品尝,不必拘束。”
那些禁军官兵一夜未曾进食,早已是饥肠辘辘,又听说摆在面前的佳肴是御厨所做,就纷纷伸臂动筷,大吃起来,边吃还边连声称赞。
“我还要入宫去侍奉圣上,不便多饮,只好点到为止,请弟兄们鉴谅!”万或举起自己的那只空酒碗,兴高采烈地说,“为奖赏弟兄们,圣上特赐给每人十两黄金与一匹蜀锦,天亮就遣人给弟兄们送去。为感谢圣上之隆恩,请弟兄们再干了这碗酒!”
“谢圣上隆恩!”那些禁军官兵闻听此言,似乎看到了黄灿灿的金子和五光十色的锦缎,全都兴奋起来,纷纷端起酒碗,又都喝了个底朝天。
当家丁殷勤地为那些禁军官兵斟满第三碗酒后,万或再次端起那只空酒碗,喜笑颜开地说:“我还要告诉弟兄们一个喜讯:圣上已经命我在宫中挑选五十一名年轻貌美之宫女,赐予弟兄们为妻。弟兄们艳福不浅啊,我自愧弗如!为庆贺弟兄们能得宫女为妻,请再干了这一碗!”
万或这么一说,那些禁军官兵更是欣喜若狂,得意忘形,一个个好似真的已经把那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美女搂在了自己怀里一样,都禁不住有些飘飘然了,一大碗酒又不知不觉地喝了个净光。
万或端着那只空酒碗,左敬右劝,不多久,就将五六碗酒灌进了那些禁军官兵的肚子里。不知是由于这御酒的浓度太高、后劲太大,还是因为那家丁在酒里做了手脚、放了别的东西,那些平时喝上十来碗酒都根本不会醉的禁军官兵,这次才喝了五六碗,便一个个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眼冒金花,四肢麻木,耳中嗡嗡直响,舌头不能打弯,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了船舱里,口里吐起了白沫万或瞧着那些已经不省人事的禁军官兵,奸诈地冷笑了几声,脸上露出了阴险的笑容,带领着家丁走下大船,与家丁一起解开了系船的缆绳。
建业离长江的入海口不远,江水受潮汐的影响较大。天黑涨潮时,江水受到海潮的顶托,流速变得缓慢,水位抬高;天亮退潮时,江水的落差变大,流速也就随之加快。此时正值海水退潮之时,汇聚在建业江段上的大量江水趁机一涌而下,滔滔不绝地流入东海。那艘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的大船,此时就像是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岸边,漂向江心,然后又顺流而下,消失在白茫茫的江雾之中。
家丁目送着那艘渐渐远去、越来越模糊的大船,冲着万或得意地笑了笑,讨好献媚地说:“常侍大人真是神机妙算,略施小计,就把那些禁军官兵送到东海里去喂鱼鳖。此事干得滴水不漏、神鬼莫知,令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滴水不漏……神鬼莫知……”万或瞟了一眼家丁,喃喃自语着,突然朝着江中一指,小声地说,“大事不好,江中像是有一条小船……”
“不会吧,此时何人会冒险行船?”那家丁深感奇怪,转过身去,聚精会神地向江心眺望着。
就在家丁目不转睛地望着江心之时,万或悄悄地抽出腰间的宝剑,猛地朝着家丁的后背刺去。只听噗嗤一声,宝剑从家丁的身上穿心而过。家丁连叫唤一声都没有来得及,就扑通一声倒在了江边,糊里糊涂地变成了剑下之鬼。可怜这个助纣为虐的家丁,怀着一腔升官发财的美好愿望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也成了万或入主丞相府的牺牲品。
万或从家丁的身上抽出宝剑,在江水中涮洗干净剑上的血迹,还剑入鞘。然后,他又把家丁的尸体掀入江中,目睹着滚滚的江水把家丁的尸体冲得无影无踪,这才嘿嘿地冷笑了几声,咬着牙根说:“汝也与那些禁军官兵一起到东海去喂鱼鳖吧。惟有如此,才是滴水不漏、神鬼莫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