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将围宋,文之教也(僖公二十七年)晋侯将伐曹,会诸侯于许(僖公二十八年)
“左传背景”
僖公二十六年,以前晋文公重耳在流亡的时候,宋国待他很好,所以在晋国强大的时候,宋国叛离楚国,亲近晋国。于是楚国讨伐宋国,围困宋地缗。
僖公二十七年,楚国大举围攻宋国。战前,楚国将帅子玉在练兵,但是却遭到了一个叫蔿贾的年轻人的毁谤。与此同时,宋国也在积极地向晋国求援。于是晋文公在晋国推行教化,获取民心,准备和楚国决一雌雄。
僖公二十八年,晋文公为了救助宋国,决定先不和楚国正面交锋,而是先攻打楚国的盟国曹国和卫国。开始想借道卫国进攻曹国,卫国不答应借道,于是绕道攻打曹国,接着侵占卫国,把曹君和卫君都俘获了。这便激怒了楚国令尹子玉,于是爆发了正面冲突,晋楚在城濮大战,楚国失败,晋国成为霸主。之后晋侯便在许国会盟天下诸侯。但此时晋文公却得了病。于是曹君手下一个人贿赂了晋文公身边的巫师和医生,欺骗说晋文公得病是由于俘获了曹君,因为曹国和晋国是同姓,都是周文王的后代,不应该互相残杀。于是,晋文公听从了巫医的劝诫而把曹君释放了。
“原文”
户有枢[1],言亦有枢。射有的[2],言亦有的。屠有会[3],言亦有会。一得其枢,万户皆开,一破其的,万矢皆废。一中其会,万理皆解。千世之所不能决,百家之所不能定,群说之所不能该,圣人折之以一字,而包罗交结,举无所遗。是果何术耶?盖所运者枢,所贯者的,所据者会也。
晋文公之伯诸侯,其谋画,其政刑,其征伐,其盟会,使后世学者定其是非,必条陈缕数之,曰:此臧也,彼否也;此优也,彼劣也;此工也,彼拙也。虽累牍联简,犹未能尽其是非。而吾夫子断之一字曰“谲”而已[4]。味谲之一字,而观晋文之平生,千源万派,滔滔汩汩[5],皆赴于一字之内。动容周旋[6],横斜曲直,无往非谲。
“注释”
[1]枢:门轴,枢纽。
[2]的:靶子。
[3]会:纹理,条理。
[4]吾夫子断之一字曰“谲”而已:见《论语·宪问》:“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谲(jué),诡谲,不正。
[5]滔滔汩(ɡǔ)汩:奔流不止。
[6]动容周旋:举动和进退。
“译文”
门有轴,言语也有轴。射箭有靶子,言语也有靶子。屠宰有纹理,言语也有纹理。一旦得到其中的枢纽,各种门都可以打开。一旦靶子被取得了,各种箭都可以废弃了。一旦合乎其中的纹理,那么各种肌理都可解剖。千年都不能决断的,百家都不能定论的,各种学说都不能概括的,圣人用一个字就断定了,而且包罗周全,交织成一个整体,完全没有遗漏,这究竟是什么方法呢?大概所运用的就是枢纽,所贯穿的就是靶子,所依据的就是纹理吧。
晋文公称霸诸侯,他的谋略策划,他的政治刑法,他的征战讨伐,他的结盟聚会,让后世的学者来断定是与非,必定一条一条地陈述,一缕一缕地计算,说:这些很好,那些不好;这些很优秀,那些很卑劣;这些很工整,那些很拙劣。虽然竹简和木牍延绵不断,还是不能把其中的是非说尽。但是我们的孔夫子只说一个“谲”字就断定清楚了。体会“谲”这个字,而观察晋文公的一生,各种源流派别,滔滔不绝,汩汩不止,都到这一个字里面来了。各种举动和进退,不论横竖曲直,没有不是“谲”的。
“原文”
如拔其尤[1]者论之。楚与宋皆有德于文公者也,兼受二国之施,则当兼报二国之德,岂当有所偏助哉?文公之心则以宋,弱国也,因前日之德而亲我者也;楚,强国也,挟前日之德而陵[2]我者也。今楚伐宋,为吾计者,固当助宋以厚其亲我之心,挫楚以夺其陵我之气。不宁惟是,吾方图霸业,坐视楚横行而不敢较,则霸权在楚不在晋矣。然遽加兵于楚,则天下必以我为背惠食言[3],其谁与我[4]?于是不攻楚而攻楚之所必救。伐曹伐卫,皆楚亲昵,外无背楚之名,而内有怨楚之实。使兵端发于楚而不发于我,待楚之先动,而后徐起而应之,则虽破楚而无背惠之名。其为谋可谓谲矣。此犹非其谲之尤者也。
“注释”
[1]尤:尤其,特别,特殊。
[2]陵:欺凌,欺压。
[3]背惠食言:背弃恩惠,违背诺言。
[4]与我:赞许我,跟从我。
“译文”
例如举出其中特别突出的来论述。楚国和宋国都对晋文公有恩,晋文公一并接受了这两国的施舍,那么应当一并报答这两国的恩德,难道应当有所偏袒地帮助吗?晋文公的心里认为宋国是个弱小的国家,因为以前对我有恩德而亲近我;楚国是强大的国家,挟持以前的恩德来欺凌我。现在楚国讨伐宋国,为我自己考虑,固然应当帮助宋国来加重它亲近我的心意,挫败楚国以消灭他欺凌我的气势。不但如此,我正想着图谋霸业,坐在一旁看着楚国到处横行,而不敢去和它计较,那么霸权便在楚国而不在晋国了。但是突然向楚国派兵,那么天下的人都会认为我背弃恩惠而不遵守诺言,这样谁会跟从我呢?于是不攻打楚国而去攻打楚国必定救助的国家。讨伐曹国,讨伐卫国,都是楚国的友邦,这样在外表上没有背叛楚国的名声,而在内部却有怨恨楚国的实质。让战争从楚国发端而不从我这里发端,等到楚国先动兵,然后慢慢地出兵迎击,那么虽然打败楚国但却没有背叛恩惠的名声。他的谋划可以说很诡谲啊。这还不是他最为诡谲的。
“原文”
文公名虽救宋,而意实在于胜楚。时天下之强国,惟晋与楚,必先摧楚之锋,然后晋可以专霸于天下。楚子固倦于兵,其狼戾而好战者,独一子玉耳。倘不深激楚之怒,则楚将知难而退,晋楚之雌雄不决矣。于是因执曹伯,分曹、卫之田赐宋,所以深激楚之怒,而趣[1]之战也。苟文公意止于救宋,则当宛春之使[2],必欣然而从矣。何者?始伐曹、卫,本所以救宋也。今楚果以爱曹、卫之故,将释宋围,是适投吾欲也。我复曹、卫,彼释宋围,两得其欲,何为不许之乎?文公非惟不许,乃执宛春以辱之,又私许复曹、卫以挑之。惟恐激而不怒,怒而不战,是其心果在于胜楚,而不在于救宋也。人知文公救宋而止耳。孰知其谲之尤一至于此乎?
至于退舍之事,则其谲又深矣。楚本无与晋竞之心,文公多方以怒之,迫而使战。虽子玉不胜一朝之忿,然上则楚子,下则士卒,皆不欲也。自常情论之,虽车驰卒夺,犹惧失楚师,况退舍避之,使子玉得假以为班师之名乎[3]?盖文公固已料子玉于度内,明知子玉内怀蔿贾之谤[4],急于立功以刷其耻。见吾之退避,必谓幸遇脆敌,功业易取,无若此时。虽吾退十舍犹将来追,况三舍乎?文公之所以肯退者,先有以必楚之不退也。心欲战而形若不欲战,用以报德,用以骄敌,用以感诸侯之心,用以作三军之愤,一世为其所眩惑,而不自知。虽明智如左氏者,犹信其“我退楚还,我将何求”之语,载之于书。信矣,文公之善谲也!
“注释”
[1]趣:驱赶。
[2]宛春之使:晋楚交兵前,楚国曾派宛春向晋国议和。
[3]舍:古代的长度单位,三十里为一舍。
[3]名一:即一个名义。古代数词常后置,如桌一。
[4]蔿(wěi)贾之谤:蔿贾毁谤子玉,事在僖公二十七年。
“译文”
晋文公名义上虽然是救助宋国,而本意却在战胜楚国。当时天下强大的国家,只有晋国和楚国,必定要先摧毁楚国的锋芒,然后晋国才可以独自称霸于天下。楚王本来对战争感到厌倦,那像狼一样乖戾好斗的,只有子玉一个人而已。如果不深深地激怒楚国,那么楚国就会知难而退,晋国和楚国之间的胜负就不能决定了。于是凭借着扣留曹伯,把曹国、卫国的土地赏赐给宋国,以此深深激怒楚国,把它驱赶到战争的境地。如果晋文公本意在于救助宋国,那么在楚国派出使者宛春的时候,就必定会高兴地答应楚国了。为什么呢?开始时讨伐曹国和卫国本来就是救助宋国。现在楚国果然由于爱惜曹国和卫国的缘故,将解除对宋国的围困,这恰好符合我的希望。我恢复曹国和卫国,他解除对宋国的围困,双方都满意,为什么不答应呢?晋文公不但不答应,反而扣留宛春并侮辱他,又私下里答应恢复曹国和卫国来挑拨他们。生怕刺激楚国而楚国不愤怒,愤怒了却又不作战,这表明他的心思果真在于战胜楚国,而不在于救助宋国。人们只知道晋文公救助宋国而已,谁知道他的诡谲之特出者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呢?
至于退避三舍的事情,那他的诡谲又更深了。楚国本来没有和晋国竞争的心思,晋文公多方激怒楚国,迫使楚国应战,虽然子玉忍不住一时的愤恨,但是上面的楚王,下面的士兵,都不愿意。从常情来说,即使是兵车奔驰过去,士兵上前抢夺,还害怕会使楚国的军队逃脱掉,何况退避三舍,使子玉能有一个借口撤军的名义呢?大概晋文公在内心策划时已经把子玉看清了,明知道子玉在国内背负着蔿贾的毁谤,正急于立功来洗刷自己的耻辱。现在看见我退避三舍,必定以为侥幸遇到弱敌,功业的获取,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容易的了。即使是我退避十舍他还会追来,何况退避三舍呢?晋文公之所以肯撤退,因为事先已经确定楚国不会后退。内心想要打仗而表面上却不想打仗,用来报答人家的恩德,用来使敌人骄纵,用来使诸侯的心感动,用来激扬整个军队的愤怒,一个时代的人都被他蒙蔽了,而自己不知道。即使像左丘明这样明智的人,还相信“我如果撤退楚国就会回去,我还有什么所求呢”的话,把它载于史册。晋文公的确善长诡谲之道啊!
“原文”
文公之谲,夫岂一端而已哉!三日而去原,若欲自附于王者之师。然毁邱墓以胁曹,果王者之师耶?利小则用信,利大则用暴,吾是以知文公之谲也。三罪[1]而民服,若欲自附于王者之刑矣。然舍魏犨而屈法[2],果王者之刑耶?疏者则用法,爱者则用私,吾是以知文公之谲也。统而论之,大则如托狩以召王,小则如曳柴[3]以误敌,殆未易偏举,要皆不能出夫子一字之外。圣人之言可畏也。
呜呼!文公之谲,所就者区区之霸业耳。其师一动,而子丛死于鲁[4],子玉死于楚,叔武、喘犬、士荣、元咺、子适、子仪死于卫。乡若晋师不出,则是皆无罪之人也。至于若偏若裨,若舆若台[5],膏润原野,名不登于简册者,抑不知其百耶?千耶?万耶?忍哉,文公之不仁也!虽然,文公始欲谲人,而终不免为人所谲。曹伯之当执当复,卫侯之当杀当释,出于文公,可也。顾乃为巫所谲,而还曹伯[6];为医所谲,而生卫侯[7]。至于反卫侯于国,则为鲁所饵,而使恩归于鲁。鲁,诸侯也,受其谲犹不足深愧,孰谓巫医下流,其谲又有在文公之上者耶?吾所以深为文公愧,而益知谲之果不足恃也。
“注释”
[1]三罪:指颠颉、祁瞒、舟之侨三个罪人,都被杀了。事见僖公二十八年。
[2]舍魏犨(chōu)而屈法:魏犨烧死曹国的僖负羁,但晋文公看魏犨有可用之处,没有处置他。事见僖公二十八年。
[3]曳柴:城濮之战,晋国用马拖动树枝,扬起灰尘,迷惑楚军。
[4]子丛死于鲁:鲁国本来派有军队在卫国帮助楚国戍守,但又不敢得罪晋国,于是杀害戍守的公子子丛。下面提到的子玉、叔武等人都是由于这次城濮之战而被杀。
[5]若偏若裨,若舆若台:偏、裨、舆、台都是指下等的人,地位很低。
[6]为巫所谲,而还曹伯:事在僖公二十九年。
[7]为医所谲,而生卫侯:生,使生,生还。事在僖公三十年。
“译文”
晋文公的诡谲,难道只有这一处吗?答应三日离开原邑,好像要把自己归在王者之师的行列。但是把曹国的坟墓毁掉来威胁曹国,果真是王者之师吗?利益很小就使用信用,利益很大就使用暴虐,我因此知道晋文公的诡谲。颠颉、祁瞒、舟之侨三个罪人被杀而老百姓悦服,好像要把自己归在王者的刑法之列。但是舍弃了罪人魏犨,因此而枉法,果真是王者的刑法吗?疏远的人就用刑法,宠爱的人就用私心,我由此知道晋文公的诡谲。总而言之,大的方面,如假托狩猎而不合礼制地召唤周王;小的方面,如拖曳树枝让灰尘扬起迷惑敌人,这些都不容易一一列举,大要都不能跳出孔夫子的一个字之外。圣人的话值得敬畏啊。
呜呼!晋文公的诡谲所成就的,仅仅是小小的霸业而已。他的军队一出动,子丛就死在鲁国,子玉就死在楚国,叔武、喘犬、士荣、元咺、子适、子仪就死在卫国。以前如果晋国军队不出动,那么这些人都是无罪的。至于像那些没有地位的奴婢皂隶流血原野,抛尸郊外,名字没有在书上留下来的,又不知道是有几百呢?几千呢?还是几万呢?残忍啊,晋文公太不仁慈了!虽然晋文公开始想以诡谲欺诈别人,但终究不免被人所欺诈。曹伯应当扣留还是应当让他复国;卫侯应当杀掉还是应当释放,这些都出于晋文公的心意,是可以的。但他却被巫师的诡谲所弄,而放回曹伯;被医生的诡谲所弄,而生还卫侯。至于把卫侯送回卫国,却又被鲁国所诱骗,而使恩德归属于鲁国。鲁国是诸侯国,受到它的欺弄还不值得深深惭愧,那谁又能说巫师和医生是末等的职业呢?他们的诡谲又超过晋文公了。所以我深深地替晋文公羞愧,因而更加知道诡谲果然是不能依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