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僖公二十五年,晋文公进入周王都城,向周天子提出要求天子一级的墓道礼制。周天子不答应,于是把阳樊、温、原、欑茅这些地方赏赐给晋文公。
接下来晋文公就去征服这些地方。首先是开启南阳的土地。随后是围攻阳樊,阳樊不服从,但最后还是降服了。后来围攻原邑,事先说围攻三天,原人还是不投降,于是晋文公下令撤军。但是这个时候间谍又打听到消息说原人不久就会投降。但是晋文公认为自己已经下了命令,不能失信于人,坚持撤军。于是在撤到三十里的地方时原人投降了。获得了原邑以后,晋文公问身边的太监,原邑应当由谁守护。太监举荐了赵衰,认为赵衰在跟从晋文公流浪的时候很忠诚。最后晋文公把原邑赐给了赵衰。
东莱先生认为周王不舍得破坏礼制,而捐弃阳樊、温、原、欑茅这些地方是不对的,因为这让本来就日益衰微的周王室更加没有土地了,地理形势很不利了,也就保不住所谓的礼制了。所以不能轻易地赏赐土地给诸侯,这等于自取灭亡。
“原文”
言周秦之强弱者,必归之形势,其说盖始于娄敬。敬之言曰:“周公营成周,都雒[1],以为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不欲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衰,天下莫朝,周不能制。非德薄,形势弱也。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此所谓天府。”论周秦之形势者,皆宗于敬。吾独谓敬所见者,特平王之周耳,曷尝见文、武、成、康之周哉?敬以周之形势为弱,秦之形势为强,抑不知敬之所谓秦,乃文、武、成、康之周也。文、武、成、康之世,岐、丰[2]乃捐之都,如敬之言,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者,盖皆周之形势。当是时,安得有所谓秦者耶?迨至平王东迁,轻捐岐、丰之地,以封秦[3],遂成秦之强,是秦非能自强也,得周之形势而强也。秦得周之形势,以无道行之,犹足以雄视诸侯,并吞天下,况文、武、成、康本之以盛德,转之以形势,其孰能御之耶?是天下形势之强者,莫周若也。敬何所见而遽以弱名周耶?吾故曰:敬所见者,平王之周,而未见文、武、成、康之周也。
“注释”
[1]雒(luò):即洛阳。
[2]岐、丰:都是周朝早期的活动中心地带,是周朝的发祥地。
[3]迨至平王东迁……以封秦:秦穆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受到赏赐,从此秦国强大起来。
“译文”
谈论周朝和秦代的强弱的人,必定把它们归结到地理形势上,这种说法开始于娄敬。娄敬这样说:“周公在成周营建,把洛阳作为都城,认为有贤德变化地理位置就会兴盛,没有贤德变化位置就会灭亡,不想要险要的地势,否则会让后人骄傲而奢侈地暴虐百姓。等到周朝衰微,天下诸侯都不朝拜,周朝不能控制,并不是德行很薄,而是地理形势很弱的原因。秦国占据着险要的山川河流,四面都有关塞来巩固,这就是所谓的天府。”谈论周朝和秦朝的地理形势的人都推崇娄敬。我却认为娄敬所看见的只是周平王时候的周朝而已,何曾见到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候的周朝呢?文王、武王、成王、康王的时代,岐山、丰邑是被废弃了的都城,正如娄敬所说,是占据了山川河流,四面有关塞来巩固的好地方。那个时候哪里有所谓的秦国呢?等到周平王向东迁移的时候,轻易地抛弃岐山、丰邑这些地方,把它们封给秦国,结果成就了秦国的强大,这不是秦国自己能强大,而是得到周朝的地理形势而强大。秦国得到了周朝的地理形势,施行没有王道的政治,尚且能够在诸侯间称雄,吞并整个天下,何况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以兴盛的贤德为根本,以地理形势为转移,谁能够抵御他们呢?所以说天下地理形势的强大没有比得上周朝的。娄敬看到了什么而突然把周朝说成弱小呢?我所以说:娄敬所看见的,是周平王时候的周朝,而没有看见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候的周朝。
“原文”
敬论周之形势既谬,其论周之德益谬。形势与德,夫岂二物耶?形势犹身也,德犹气也。人未有恃气之充,而置身于易死之地者,亦未有恃德之盛,而置国于易亡之地者。王者之兴,其德必有以先天下,其形势亦必有以先天下,文、武、成、康之德,天下莫如也;岐、丰、伊[1]、雒之形势,天下亦莫如也。两尽其极,而未尝有所隆杀也。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者,隆其德,而杀其形势,是有时而不用其极矣,乌[2]得为王者之道耶?陋矣哉,敬之论也!非特敬为然,虽周之子孙莫不皆然。
晋文公既定子带之难,请隧以自宠,襄王弗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3],亦叔父之所恶也。”与之阳樊、温、原、欑茅[4]之田。襄王之意以为,吾周之为周,在德而不在形势。典章文物之制,子孙当世守之,不可一毫之假人,至于区区土壤,吾何爱而以犯强国之怒耶?抑不知,隧固王章也,千里之畿甸[5],亦王章也。襄王惜礼文不以与晋,自谓能守王章,抑不知割地自削,则畿甸之王章既不全矣。惜其一而堕其二,乌在其能守王章耶?形势犹身也,德犹气也。披[6]其肩背,断其手足,自谓能守气者,吾不信也。
“注释”
[1]伊:伊水流域,在洛阳附近。
[2]乌:怎么,哪里,疑问代词。
[3]二王:指晋文公如果要求天子墓道制度,这是要求天子的名分,这就是拥有了王的名分,即“二王”。
[4]阳樊、温、原、欑茅:都是周王朝直辖的地区。
[5]畿(jī)甸:都城外附近的地方。
[6]披:破开,剖开。
“译文”
娄敬议论周朝的地理形势已经很荒谬了,他论周朝的德行就更荒谬了。地理形势和德行,这难道是两种东西吗?地理形势就像身体,德行就像精气。没有人倚仗着精气充沛而把身体放置在容易死亡的境地,也没有倚仗着德行兴盛而把国家放置在容易灭亡的地方的。王者要兴盛,他们的德行必定有超过天下的,他们的地理形势也必定有超过天下的,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的德行,天下没有比得上的;岐山、丰邑、伊水、洛阳的地理形势,天下也没有比得上的。两者都达到了极点,而不曾有所偏颇。君子任何时候都要做到极点,提升德行而降低对地理形势的依赖,假如有时候不做到极点了,怎么算得上王道呢?娄敬的议论,太鄙陋了!不但娄敬是这样,即使是周朝的子孙也没有不是这样的。
晋文公把王子带的祸乱平定下来以后,要求周王的墓道礼制来自我宠耀,周襄王不允许,说:“这是王朝的典章。没有世世代代的德行而出现两个王,也是叔父您所厌恶的。”给他阳樊、温、原、欑茅等地的田地。周襄王的意思是我周朝之所以是周朝,在于德行而不在于地理形势。典籍规章和文教名物制度,子子孙孙应当世世代代守护,不可以借给别人一丝一毫,至于小小的土地,我有什么不舍得而冒犯大国的愤怒呢?但周襄王却不知道,天子墓道的礼制固然是王朝的典章制度,而都城周围千里的土地也是王朝的典章制度。周襄王爱惜礼节文教而不给晋国,自以为能守住王朝的典章制度,却不知道给让土地是自己削弱自己,那么都城周围地方的典章制度已经不全了。爱惜其中的一些,而毁坏另外的,他能到哪里去守护王朝的典章制度呢?地理形势就像身体,德行就像精气。把肩和背剖开,把手和脚砍断,还自以为能守住精气,我不相信。
“原文”
呜呼!周自平王捐岐、丰以封秦,既失周之半矣。以破裂不全之周,兢兢[1]自保,犹恐难立,岂容复有所侵削耶?奈何子孙犹不知惜,今日割虎牢畀郑,明日割酒泉畀虢[2]。文武境土,岁朘月耗[3],至襄王之时,邻于亡矣。又顿捐数邑于晋,犹弃粮于陈、蔡之间,挥金于原、曾之室,果何以堪乎?周之湮替至此,见之者皆为之悯恻。晋文乃忍于此时多取其地以自肥,亦犹夺粮于陈、蔡之间[4],攫金于原、曾之室[5],其亦不仁甚矣!
噫!晋文独非周之苗裔耶[6]?坐视宗国之危蹙[7],不能附益,反从而渔夺之,是而可忍,孰不可忍?议者反屑屑然,论其伐原之信,问守之非,何其舍本而求末也!晋文之不仁至是,固自不可以人理责。向使为襄王者,知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以与人,以正义大法明告于晋,晋虽强暴,未必敢遽加无道于周也。虽然,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赏之繁缨,夫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8],隧之与繁缨不亦大乎?襄王重隧而轻邑,适合夫子之训。夫子是,则襄王亦是;襄王非,则夫子亦非,必居一于此矣。曰:不类。仲叔于奚,内臣也,虽多与之邑,犹卫地也。晋文公,外臣也,朝受图而夕设版[9]矣,是不同。
“注释”
[1]兢(jīnɡ)兢:小心的样子。
[2]今日割虎牢畀郑,明日割酒泉畀虢:周惠王赏赐虎牢给郑伯,赏赐酒泉给虢公,事在庄公二十一年。畀bì,给。
[3]岁朘(juān)月耗:每年每月地缩减消耗。朘:缩减。
[4]陈、蔡之间: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曾经一度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断了粮食,十分危险。
[5]原、曾之室:指原宪和曾参的家庭,他们都很穷困,都是孔子的门生。
[6]晋文独非周之苗裔耶:晋国的开国国君是周成王的弟弟,成王把他封在唐地,这就是唐虞。唐是晋国的始封地,后来更名为晋国。所以晋国本身周王室的同宗。
[7]蹙(cù):狭小。
[8]仲叔于奚有功于卫……不如多与之邑:事在成公二年。仲叔于奚对卫国有功劳,卫国赏赐给他封邑,他不要,说是要“泛缨”,即一种只有诸侯的马匹才有的饰物,仲叔于奚这是想要诸侯一级的礼遇。郑国答应了,但是后世的孔夫子评论这件事,认为不如多给仲叔于奚封邑,因为“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孔夫子十分重视名分。
[9]设版:设立防御工事。秦晋攻打郑国,烛之武对秦伯说:“夫晋何厌之有也……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
“译文”
呜呼!周朝自从周平王捐弃岐山、丰邑,把它们封赏给秦国,已经失去了周朝的一半了。凭借破裂不全的周朝,小小心心地保护自己,还恐怕难以做到,怎么能容忍土地再被侵夺和削减呢?无奈子孙后代还不知道珍惜,今天割让虎牢给郑国,明天割让酒泉给虢国。周文王和周武王的国土,每年每月都在缩减,到了周襄王的时候,接近于没有了。又顿时捐弃几个邑城给晋国,这就像被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反而把粮食捐弃掉,就像在原宪和曾参的家里挥洒金钱,这究竟如何忍受?周朝淹没衰败到这种境地,旁观的人都为此怜悯悲痛。晋文公却能忍心在这个时候多多地夺取它的土地来使自己强大,也相当于从被围困于陈国和蔡国之间的人那里抢走粮食,从原宪、曾参家里攫取金钱,他也太不仁慈了!
咳!晋文公就不是周朝的后代吗?坐在一边看着宗族国家陷入危险窘迫的境地,不能帮助,反而从中渔利,争夺利益,这些都能容忍,还有什么不可以容忍的呢?议论的人反而琐屑地谈论他讨伐原邑的信义,询问谁应当做原邑的领主的错误,怎么舍弃根本而去追求细枝末叶呢?晋文公不仁到了这种地步,固然不可以用人之常理来责备他。而作为周襄王,假如之前他知道祖宗的土地一尺一寸都不可以给别人,用正义的大法明白地告诉晋国,晋国虽然强大凶暴,未必敢突然对周朝无理。虽然如此,仲叔于奚对卫国有功劳,赏给他只有诸侯的马身上才有的饰物,孔夫子认为不如多给他封邑,天子墓道相对那只有诸侯的马身上才有的饰物来说不也很重大吗?周襄王重视天子墓道而轻视封邑,恰好合乎孔夫子的训诫。如果孔夫子是对的,那么周襄王也是对的;周襄王是错的,那么孔夫子也是错的,这里必定是只有一种情况。回答是:这是不相同的,仲叔于奚是国家内部的臣子,即使多给他封邑,还是卫国的土地。而晋文公,是国家以外的臣子,早上接受了版图晚上就在那里设好了防御工事,这是不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