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僖公二十五年,卫国礼至和他弟弟把邢国的大臣国子杀掉了,接着卫侯也把邢国灭掉了。礼至为了显示自己的功劳,特意刻铭记功,说:“我拖着国子的胳膊把国子杀掉了,没有人敢阻止我。”杀了人不以为丑,反以为荣。
东莱先生就此讨论了“不朽”的话题。
“原文”
物莫寿于金石,言于千载之上,而传于千载之下者,皆托金石以不朽。然金有时而销,石有时而泐[1],其所托者,未必真可恃也。一得其托,不销不泐,视古今如旦暮者,果何物?曰:君子之论是也。天下不见汤之盘,而能诵日新之铭[2]者,托于《大学》也;天下不见周之量,而能诵文思之铭者,托于《周官》也。是则铭托于汤盘者,反不如托于《大学》之坚;铭托于周量者,反不如托于《周官》之固。君子之论其可恃,岂金石比耶?善托于君子之论,固不朽;恶托于君子之论,亦不朽。
卫礼至行险,侥幸而取其国,恬[3]不知耻,反勒其功于铭,以章示后世。人皆以礼至之恶,因金石而遗臭万世也。抑不知礼至之恶,虽因金石而传,不因金石而远。自今而求礼至之所铭者,鼎[4]耶?钟耶?敦[5]耶?铏[6]耶?而已灭已没,化为飞尘,荡为太虚,无丝发之存矣。物不存则铭不存,铭不存则恶不存。然礼至之恶播在人,日初不随物而朽。吾是以知礼至之所以遗臭万世者,非金石也,君子之论也。使幸而不为左氏所载,则铭亡而恶亦亡矣。岂至于今日,犹为人诋词而不已耶?见辱于市,人越宿而已忘。见辱于君子,万世而不泯。君子所以笔诛口伐于荜门圭窦[7]之间,而老奸巨猾心丧胆落者,恃此权也。
“注释”
[1]泐(lè):石头由于年久日深而风化残损,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
[2]日新之铭:相传为商汤时的铭文,这些铭文保存在“四书”之一的《大学》里面。下面的文思之铭相传为周代的铭文,保存在《周官》中。
[3]恬:平常,习惯。
[4]鼎:三足的炊器,先秦时常在食具上刻铭文。
[5]敦:也是一种器具,圆形,有足,有盖。
[6]铏:古代盛羹的一种食具。
[7]荜门圭(ɡuī)窦(dòu):荜门,用荆条编制的门户。圭窦:在壁上凿一个洞当作门。都是比喻家里很穷。
“译文”
没有东西比金石的寿命更长的,言语记载在金石上,而流传在千年之后,都是依托金石而不朽。但是金属有时候会销毁,石头有时候会残损,这些所依托的金石未必真的就可靠。一旦得其所托,就不会销毁的,不会残损的,让人把古今看得就像早晚一样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回答是:君子的议论就是这样的。天下看不到商汤的铜盘,但却能够背诵“日新”的铭文,是因为依托在《大学》里面;天下看不到周代器具,但却背诵“文思”的铭文,是因为依托在《周官》里面。所以依托在商汤的铜盘上的铭文,反而不如依托在《大学》里面的坚固;依托在周代的器具上的铭文,反而不如依托在《周官》里面的坚固。君子的议论,那是值得依托的,这难道是金石所能比的吗?美德依托于君子的议论,固然会不朽;罪恶依托于君子的议论,也会不朽。
卫国礼至的行为很阴险,侥幸地篡夺了邢国政权,习惯了而不知道羞耻,反而在金石上把自己的功绩刻作铭文,以便显示给后人看。人们都以为礼至的罪恶,是因为这些金石而遗臭万年的,却不知道礼至的罪恶,虽然因为金石而流传,但却不因为金石而流传久远。如今去寻求礼至所刻铭文的载体,是鼎呢?是钟呢?是敦呢?还是铏呢?都已经灭亡,都已经淹没,化作飞尘了,飘荡为虚无缥缈的东西了,没有一丝一毫保留下来的。东西不存在那么铭文也不存在,铭文不存在那么罪恶就不存在了。然而礼至的罪恶传播在世人中间,每天如初而不随着外物而腐朽。我所以知道礼至之所以遗臭万年,不是因为金石,而是因为君子的言论。假使礼至的罪行恰好不被左丘明记载,那么铭文消失了而罪恶也消失了。怎么能等到今天还被人痛骂不止呢?在街市上被人侮辱了,人们过一晚上就忘记了。被君子羞辱了,千秋万代都不会泯灭。君子处在穷困的环境中,用笔讨伐用口诛杀,而使那些老奸巨滑的人心惊胆颤,靠的就是这种评判。
“原文”
遇伯乐者,驽骀[1]之不幸。遇匠石者,樗栎之不幸。遇左氏者,礼至之不幸。向若礼至之事,偶逃左氏之纪录,其辱亦必有时而止矣,是举卫国之嘲哂不如左氏一字之辱也。礼至之辱,虽他人为之汗颜泚颡[2],然至曷尝自以为辱哉?想其显书深刻之时,未必不愿君子之纪录也。以辱为荣,其无愧而不知耻,盖不足多责。吾窃怪战国秦汉以来,用兵者反覆狙[3]诈,大率皆礼至之比。不特其人自矜其功,而作史者亦从而咨美颂叹之,以夸示来世。甚矣,风俗之日薄也!春秋之时,有一礼至,人固已指为异物,特书之以为笑端。孰知后世为礼至者,将千百而未已耶?又孰知后世执笔而记之者,亦礼至之徒耶?甚矣,风俗之日薄也!
“注释”
[1]驽(nú)骀(tái):都是劣马。
[2]汗颜泚(cǐ)颡(sǎnɡ):泚,出汗。颡:额头。即由于羞愧而脸上和额头不停的出汗。
[3]狙(jū):狡猾。
“译文”
遇到伯乐,这是劣马的不幸。遇到木匠,这是樗树和栎树的不幸。遇到左丘明,这是礼至的不幸。以前如果礼至的事情偶然逃过了左丘明的记录,那礼至的耻辱过一定的时间就停止了,这是整个卫国的嘲笑都比不上左丘明一个字的羞辱。礼至的耻辱,即使别人都为他感到丢脸汗颜,但是礼至自己何曾认为是耻辱呢?我想他明目张胆地书写且深深地铭刻下来的时候,未必不想让君子记载下来。把耻辱当作光荣,他不感到惭愧而且不知道羞耻,不值得去过多地责备。我私下对秦汉以来用兵都是反复不定尔虞我诈感到奇怪,(用兵的人)大概都是像礼至这样的人。不仅他们自己夸耀自己的功劳,而且写历史的人也跟着赞美歌颂他们,来向后世的人夸耀展示。太过分了,风俗一天天变得浇薄啊!春秋的时候,有一个礼至,人们本已经指责为异类了,特意书写下来作为笑柄。谁知道后世像礼至这样的人将有千百而不止呢?又有谁知道后世执笔写史的人也是礼至这样的人呢?太过分了,风俗一天天地浇薄呀!
“原文”
抑吾有所深惧焉。读左氏之书者,夫[1]人而能笑礼至之妄也。战国秦汉以来,为将者其视礼至相去几何?然史之所载,闳[2]丽雄伟,可喜可愕,读史者夺于其辞而眩于其实,未必不慨然慕之矣。同是事也,读左氏之书,则随左氏而轻之;读后世之史,则随史官而重之。吾心之真轻重安在耶?今日之游于书,他日之游于世,一也。游众正之间,则见贪冒[3]者,贱之而不为。游众邪之间,则见贪冒者,慕之而欲为。人正亦正,人邪亦邪,正者难见,而邪者易逢,终必为小人之归而已矣。吁!可畏哉!
“注释”
[1]夫:发语词,用于句首,表示引出议论。
[2]闳(hónɡ):同宏,宏大。
[3]贪冒:贪婪。
“译文”
但我有很深的恐惧。读左丘明的书的,人们都会嘲笑礼至的狂妄。战国秦汉以来,那些当将领的,他们和礼至相差有多少呢?但是历史所记载的,宏大瑰丽,雄壮奇伟,令人欢喜,令人惊讶,读历史的人被其中的词藻牵走了而对事实却不明白,未必不感慨地追慕这样的人。同样是一件事,读左丘明的书,就随着左丘明而轻视这样的人;读后世的历史,就随着史官而看重这样的人。我内心真正的轻与重在哪里呢?今天在史书中游览,以后在现实中游览,都一样。在众多的公正之间游览,那么看见贪婪冒进的行为,就会加以鄙视,而不做这样的事。在众多的邪恶之间流连,那么看见贪婪冒进的行为,就会心生羡慕,而想做这样的事。别人正直也随着正直,别人邪恶也随着邪恶,正直的人很难遇见,而邪恶的人容易遇到,终究要以小人为归宿才罢休。咳!真可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