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僖公二十四年,在外流亡了二十年的重耳,返回晋国当上了晋国国君,这就是晋文公。当时跟从重耳在外流亡的人这个时候都成了功臣,于是大家都来邀功请赏。但此时只有介之推没有去要求赏赐,而晋文公也似乎把他给遗忘了。于是介之推就大骂这些受赏的人,也骂晋文公的赏赐是“赏其奸”。介之推的母亲听了,劝他不要说这样的怨愤的话,并劝他也去要求赏赐。但介之推说自己既然已经说了这样的话,就不能再去要求赏赐了。于是逃走了,去做一个隐士。晋文公想起了介之推,想赏赐他,但已经找不到人了。但还是把绵上的土地作为给介之推的赏赐。
介之推是后来隐士的远祖之一,受到了历代人的赞赏。但是在这一节议论中,东莱先生细致地剖析了介之推的内心,揭露了介之推的虚伪。
“原文”
居争夺奔竞之中,而见旷逸高世之举。嚣尘滞虑一扫而空,心开目明,顿还旧观。暑风旱雨不足以喻其快也,渴浆饥炙不足以喻其美也,沂浴雩游[1]不足以喻其清也。
晋文公反国之初,从行诸臣骈首争功。子犯之授璧,颠颉、魏犨之纵爇[2],要切狠戾,有市人之所不忍为者。而介之推独超然处众纷之外,孰谓此时而有此人乎?是宜百世之后,闻其风者犹咨嗟叹颂而不能已也。
“注释”
[1]沂浴雩游:典出《论语·先进篇》。孔子问弟子们的各自志向,其中曾点认为自己喜欢在暮春三月的时候到沂yí河洗浴,然后去雩yú台(祈雨台)风干身子,在那里游玩。孔子说自己赞同这种生活方式。
[2]爇(ruò):烧。
“译文”
处在人人竞相奔走抢夺的境地,才显现旷达闲逸,超脱凡俗的行为。喧嚣的尘土和凝滞的欲念一下子扫除干净,那么心态就开朗,眼睛就明亮,顿时恢复了自己本来的样子。酷暑时的凉风,干旱时的雨水,都不足以比喻这种愉快;口渴时的琼浆,饥饿时的烤肉,都不能够比喻这种美味;在沂河洗浴,在雩台游玩,都不足以比喻这种清爽。
晋文公回到晋国的当初,跟从他的人竞相争夺功劳。子犯故意把玉璧给重耳,逼得重耳把玉璧沉入黄河发誓不亏待子犯,而颠颉、魏犨则纵火把晋文公的恩人僖负羁给烧死了,这些都很刻薄凶狠,有些事奸商之徒都不忍心做得出来。然而介之推一个人超脱在众人纷争之外,谁会想到这个时候还有这样的人呢?难怪百世之后的人,听到他的道德风尚之后都会不停地感叹赞颂。
“原文”
虽然,盗跖[1]之风不足以误后世,而伯夷[2]之风反可以误后世。鲁桓[3]之风不足以误后世,而季札[4]之风反可以误后世。凡人之情,既恶之则必戒之,其所以陷溺而不知非者,皆移于所慕也。然则介之推之失,其可不别白以警后世乎?推尤诸臣之贪功,其言未必非也;其言之所自发,则非也。使晋文赋之以禄,推以此为辞禄之言,虽不尽中理,犹不失为狷介也。今既不得禄而为此言,则是借正义以泄私怨耳。向若晋文位定之后,首行推之赏,置之狐赵之间,吾不知推之发是言乎?不发是言乎?窃意斯言之未必发也。推之言不在于禄方赋之初,而在于禄不及之后,吾固疑推之不主于理,而主于怨也。怨而忿詈,未足多责。惟不明言其怨,而借理以逞怨者,君子疾之。时不我用,必曰:“此时不可进也。”未尝肯明言,吾怨时之遗我也。始若见用,则必不为此言矣。人不我举,必曰:“此人不足附也。”未尝肯明言,吾怨人之弃我也。始若见举,则必不为此言矣。同是时也,用我则为治,不用我则为乱。同是人也,举我则为贤,不举我则为愚。何其无特操耶?此君子所甚疾也。吾固疑推之未免乎借理以逞怨也。
“注释”
[1]盗跖(zhí):古代有名的大盗。
[2]伯夷:古代有名的贤人,认为武王伐纣是以暴易暴,也是不合理的。
[3]魯桓:鲁桓公,纵容妻子与齐侯私通。最后死在齐国。
[4]季札:古代有名的重诺言的人,而且很谦让。
“译文”
虽然如此,盗跖的风范不能使后人迷误,而伯夷的风范反而可以使后人迷误。鲁桓公的风范不能使后人迷误,而季札的风范反而可以使后人迷误。一般人的感情是,如果讨厌它必定会戒除它,那些沉溺其中而不知错误的人,是因为都被自己所仰慕的人改变。既然这样,那么介之推的过失就可以不辨别明白以便警告后人吗?介之推责备各位大臣贪恋功劳,他的话未必是错的,他的话的出发点却是错误的。假使晋文公给他厚禄,介之推把这话作为推辞俸禄的话,虽然不是很合理,他还不失为狷介的人。现在既然没有得到俸禄而说这样的话,那就是假借正义来发泄自己的私怨而已。如果晋文公位置稳定后,首先给介之推赏功,把他放在狐毛、狐偃、赵衰这样的大功臣之间,我不知道介之推说这样的话呢?还是不说这样的话呢?我个人认为不一定会说这样的话。介之推的话不是在俸禄颁发之前,而是等到自己没有得到俸禄的时候才说的,我本来就怀疑介之推不是立足于道理,而是立足于怨恨。怨恨以至于怒骂,这样还不值得去责备。只是那些人不明着说出来自己的怨恨,而假借道理来发泄自己的怨恨,这样的人君子是十分痛恨的。时代不任用我,必定说:“这样的时代不可以进取。”不肯明说我怨恨时代遗漏了我。开始如果被任用,就必定不会这样说了。人家不举荐我,必定说:“这个人不值得我归依。”不肯明说我怨恨别人遗弃了我。开始如果被举荐,那么必定不会说这样的话了。同样是一个时代,任用我就为太平盛世,不任用我就为乱世。同样是一个人,举荐我就是贤能的,不举荐我就是愚昧的。怎么会这样没有一定的操守呢?这是君子所十分痛恨的。我本来就怀疑介之推未免是假借道理来发泄自己的怨恨。
“原文”
推,高士也,未易以凡心窥、利心量也。事固有外似而中实相远者,安知推之果出于怨也?推,吾所敬也,因其似而加推之罪,非惟不忍,亦不敢也。以怨断推之罪,非吾之言也,乃推之言也,非推之言也,推母之言也。推自谓:“既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亦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1]?”母子之间,真实底蕴,举皆披露,推安所逃情乎?
推若果以从亡之臣为不当赏,则狐、赵,从亡之臣也,己亦从亡之臣也,其不赏,均也。文公之赏狐、赵,固滥而可责也。赏者为尽,则不赏者乃理之常也。是文公失之于狐、赵,而得之于我也。君待我以常,我自安其常,怨何为而生?身何为而隐乎?是非无两立之理。赏者是,则不赏者非;赏者非,则不赏者是。今推既咎文公之滥赏,又咎文公之不赏,此近于人情乎?吾是以知推之言,特[2]借理而逞怨也。
天下固有迹高而心卑,形清而神浊者矣,如推之徒是也。聚争名者于朝,聚争利者于市。山之巅,水之涯[3],忽遇如推者,焉非不萧然可喜也?怨心内积,则林麓未必非幽絷之网,涧溪未必非忿激之声也,吾未见此之果胜彼也。
“注释”
[1]怼(duì):怨恨。
[2]特:只不过。
[3]山之巅,水之涯:这些地方常常是隐士居住的地方。
“译文”
当然,介之推是个高士,不容易用凡心来窥视,不容易用利害之心来测量。事情本来就有外表貌似而内心实际相差很远的,怎么知道介之推果真是出于怨恨呢?介之推是我所敬仰的,因为这种相似而给介之推加上罪名,不但不忍心,也不敢这样做。用怨恨来断定介之推的罪名,不是我的话,是介之推自己的话,也不是介之推自己的话,是他母亲的话。介之推自己说“既然说出了怨恨的话,就不吃他的俸禄了”。他母亲也说:“为什么不也去求取俸禄呢?以死亡来怨恨谁呢?”母亲与儿子之间,说出了真话和本来想法,都是自我披露,介之推又怎么逃得掉真情呢?
介之推果真认为跟从晋文公流亡的功臣不应当奖赏,那么狐毛、狐偃、赵衰作为跟从流亡的臣子,自己也是跟从流亡的臣子,如不奖赏,就都不奖赏。晋文公奖赏狐毛、狐偃、赵衰固然很泛滥了,可以责备。行赏是道理穷尽了,那么不行赏才是常理。这是晋文公对待狐毛、狐偃、赵衰等人有过失,而对我是有理的。国君以常理对待我,我安于常理,怨恨从哪里产生呢?自己为何要隐居呢?对错没有并行的道理。奖赏对,那么不奖赏就错;奖赏错,那么不奖赏就对。现在介之推既然责备晋文公滥行赏赐,又责怪晋文公不赏赐,这还是近人情的吗?我因此知道介之推的话,只不过是假借道理来发泄怨恨。
天下固然有行迹高远而内心卑劣,形态清绝而神情污浊的人,像介之推这样的人就是。在朝廷有聚在一起争夺名誉的人,在市场有聚在一起争夺利益的人。在山的顶端、水的岸边,突然碰见像介之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突然感到高兴呢?怨恨的心在里面积聚,那么森林与山腰未必不是幽禁拘留的渔网,山涧小溪的水流声未必不是愤恨激烈的声音,我没有发现这些地方要胜过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