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鲁僖公要烧死巫人和五官朝天的畸形人来祭天求雨。藏文仲劝谏说这不是对付旱灾的办法,而应修理城墙,节省开支,治理农事等,僖公听从了。这一年,鲁国虽有饥荒,但没有伤害到百姓。
本文主要驳斥左丘明就“鲁饥而不害”的史事而作出“天与人不相干预”的评论。首先分析这种论调的根源,然后说明天与人实质上是相通一体的,修旱备实质上是人心返回到天道。结尾以成王善事周公的事例说明天人相通的道理。
“原文”
天者,人之所不能外也。信者固信,不信者亦信;从者固从,不从者亦从。使不信者果能不信,是可外也,可外也,非天也;使不从者果能不从,是可外也,可外,非天也。
“译文”
人类是不能脱离上天而生活的。相信的人固然相信,不相信的人也相信;服从的人固然服从,不服从的人也顺从。假使不相信的人果真不相信它,这是可以例外了,可以例外的,就不是天道了;假使不顺从的人果真不顺从它,这是可以例外了,可以例外的,就不是天道了。
“原文”
呜呼!世之论天者何其小耶。日月星辰之运,则付之天;灾祥妖孽之变,则付之天;丰歉疫厉之数,则付之天。若是者,皆非人之所能为。吾知崇吾德,修吾政而已,彼苍苍[1]者,吾乌知其意之所在哉?以汤之时而旱[2],天与汤未尝相参也,当是时,天乱而汤治;以秦之暴而稔[3],天与秦未尝相参也,当是时,天治而秦乱。天自旱之,汤自养之,天自稔之,秦自暴之,天与人曷尝相预耶?自世俗之说行,天人始离而不合矣。
“注释”
[1]苍苍:深青色的样子,天色深青,所以称天为苍天。
[2]以汤之时而旱:语见刘向的《说苑》,汤王统治时,大旱七年,于是使人铸造三足鼎来祭祀山川。
[3]以秦之暴而稔:秦朝曾经任用蜀守李冰建筑都江堰,任用陈永开凿成都两江,灌溉良田万顷,没有旱涝之灾,连年丰熟。
“译文”
唉!世上的人们谈论天道,见识是多么浅薄啊。把日月星辰的运行归之于天道;把灾祥妖孽的变故归之于天道;把丰收荒年瘟疫的气数归之于天道。像这几种事情,都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我只晓得提升自己的德行,修明我的政事罢了,那悬挂在上面的苍茫的上天,我怎么能够知晓它的心意所在呢?在商汤的时代天降旱灾,天和汤王原来并不曾相互商定过,在那个时候,天道虽乱但汤王能安治天下;以秦朝如此暴政,天反而赐给他连年丰足,天和秦朝原来是不曾相互商定过的,在那个时候,天道虽然安治但秦朝是乱世。天自降旱灾,汤王自己休养生息;天自己成全丰足,秦朝自己实行暴政,上天和人类何曾有什么关系呢?自从世俗的一些论调流行,天和人方才相互分离而不融合了。
“原文”
鲁僖公遇旱而欲焚尪[1],其陋已甚,赖从藏文仲之谏,亟修旱备,是岁饥而不害。详考左氏之所载,殆未免世俗之见也。左氏之意以谓,旱在天,备在人,泉枯石燥,土焦金流,人因无如天何,修城节费,务穑劝分[2],天亦无如人何。饥者,天之所为也,而不害者,人之所为也。果如是说,则所见者不过覆物之天而已矣。
“注释”
[1]尪:一说是女巫,另一说是五官朝天的畸形人。因为上天怜悯他,所以不下雨,鲁僖公要杀掉他们。
[2]务穑劝分:务穑,从事农业生产。穑,指庄稼。劝分:指鼓励人施舍济贫。
“译文”
鲁僖公遇到旱灾便要烧死巫人和五官朝天的畸形人,他的见识真是浅陋极了,幸亏听从了藏文仲的劝谏,赶紧修理防旱的设施,这年虽有饥荒却没有大的伤害。仔细考究左丘明所记载的事情,大概免不了世俗的见解。左丘明的意思是,旱灾在于天,防旱在于人为,泉水枯竭,岩石燥裂,泥土干焦,金属熔化,人固然对天没有什么办法,但是修治城郭,节省费用,致力农事,劝人施舍,天对人也没有什么办法。饥荒,是天意所造成的,而不伤害到百姓,这是人力所达到的。真的照这样说,那么人们所看到的不过是覆盖着万物的天罢了。
“原文”
抑不知天大无外,人或顺或违,或向或背,或取或舍,徒为纷纷,实未尝有出天之外者也。顺中有天,违中有天,向中有天,背中有天,取中有天,舍中有天,果何适而非天耶?
“译文”
却不知道天是极大没有不在其中的,人们或者顺从或者违背,或者倾向或者背离,或者利用或者舍弃,只弄得乱糟糟的,实际上是没有超出天外的。顺从的里面有天,违背的里面有天,倾向的里面有天,背离的里面有天,利用的里面有天,舍弃的里面有天,果真哪一处不是天呢?
“原文”
左氏意以修旱备为无预于天,抑不知藏文仲之谏自何而发,鲁僖公之悔自何而生,旱备之修自何而出。人言之发,即天理之发也;人心之悔,即天意之悔也;人事之修,即天道之修也。无动非天,而反谓无预于天,可不为大哀耶?
“译文”
左丘明的意思是说办理防旱的措施和天道没有什么关系,却不知道藏文仲的劝谏是从何而感发的,鲁僖公的懊悔是从何而产生的,防备旱灾的方法是从什么地方而发生的。可见言语的发生就是天理的发生,人心的悔悟就是天意的悔悟;人事的修整,就是天道的修整。没有一处举动不是天,却反说这和天没有什么关系,这难道不让人感到很悲哀吗?
“原文”
善观天者观其精,不善观天者观其形。成王之方疑周公[1],其天固尝蔽也,及天大雷电以风,成王肃然祗惧,与召公、太公共启金滕之书[2],执书以泣,始信周公之勤劳,是成王胸中之天,已回于执书以泣之时矣。岂必待天雨反风,禾则尽起,然后知天意之回耶?待天雨反风而知天意者,周人之知天也,非召公太公之知天也。
“注释”
[1]成王之方疑周公:语见《尚书·金縢篇》,成王听信谗言,怀疑猜忌周公,周公诛杀小人并且作诗献给成王,成王还有疑虑。
[2]金滕之书:周武王病重的时候,周公向三王祈祷,要求用自己的生命去代替武王,史官记下他的誓词放在金縢的里面。后来周公因为管叔、蔡叔的挑拨离间,避开成王到了东都,成王打开了金縢里的书册,才知道周公的忠诚忧劳。
“译文”
善于观察天象的人观察到它的精微处,不善于观察天象的人只观察它的行迹。周成王猜疑周公的时候,他的天性固然是被蒙蔽了,等到后来大雨雷电和狂风一起发作,成王便很严肃端庄而恐惧,与召公、太公同去开取金縢里面藏着的书册,捧着书而哭泣,才相信周公的忧劳辛苦,可见成王心胸里面的天已经在捧着书哭泣的时候返回了。难道必定要等到上天下雨,风向逆转,禾苗统统拔根而起,然后才知道天意的回复吗?若等到天下雨,风向逆转方才知道天意,那是周朝的民众了解天意(的情形),而不是召公、太公了解天意(的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