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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7 陈敬仲辞卿饮桓公酒(庄公二十二年)

“左传背景”

庄公二十二年,陈国爆发内乱。陈国公子敬仲逃奔到齐国。齐桓公赏赐敬仲卿一级的爵位,但是敬仲辞却了。齐桓公在他家里宴饮,想继续点火夜饮,但是被他好言谢绝了。

陈敬仲不求恩宠,但他的子孙却在齐国发展得很快,势力庞大,世代为卿,直到后来取代了齐国的国君,自为齐君。

“原文”

人之嗜进而不知止,未有不由子孙累者。一身之奉易足也,一身之求易供也,其所以嗜进而不知止者,特欲为子孙无穷之计耳!吾身不能常存,主眷不能常保,身未没、眷未衰之时,厚集权宠以遗后之人,一失此机,子孙将何所庇乎?此所以爵愈高而心愈躁,禄愈丰而心愈贪也。

陈氏之在齐,其子孙莫强焉。窃意敬仲入齐之始,其所以遗子孙者必甚厚,反复考之则大不然。人皆求权位以遗子孙,齐桓公使之为卿,位既高矣,而敬仲辞之。人皆结眷宠以遗子孙,齐桓公饮其家,至欲继之以烛,宠亦深矣,而敬仲又辞之。敬仲虽安于恬退,曷不少享齐公之美意以为子孙之托耶?呜呼!是乃敬仲深托其子孙于齐也。人之所以多求位与宠者,不过欲子孙用之不尽耳,抑[1]不知吾尽取其位,安得馀位以遗子孙乎?吾尽取其宠,安得馀宠以遗子孙乎?敬仲所以不处[2]齐卿之位者,恐其位之尽也;不当夜宴之宠者,恐其宠之尽也。齐敬仲每有不尽之怀,故其子孙亦每有不尽之泽,是辞一卿之秩而开一世之基,辞一夕之宴而得数百年之眷,深矣哉,敬仲托其子孙于齐也!至于田和席[3]敬仲之业,既满而溢,篡窃齐国,六七传而遂亡。以损而兴,以满而灭,岂非盈者天地鬼神之所共恶耶?

君子之立朝,使君有慊心则可,使君有厌心则不可。乐岁[4]之肉如藿[5],凶岁之藿如肉,富家之帛如布,贫家之布如帛:贵生于不足而贱生于既足也。势盈位极为君所厌,身且不保,而况子孙乎?宋刘湛之事文帝,其始帝与语,视日早晚,惟恐其去;其后亦视日早晚,惟恐其不去。文帝既厌湛,而湛独宠冒,宜其不免于诛也。使湛当文帝惟恐其去之时翻然引去,则文帝之与湛常有无穷之思,是知爱极则移,高极则危。由古至今,用过其量[6],见险不止,未有能全者也。用过其量者固召衅,而集祸矣。彼人与位相称者,其可以无虑欤?曰亦未可以安枕而卧也。谢安之隐东山也,晋国慕之惟恐其不起也,及其既出,高菘谓之曰:“卿高卧东山,诸人每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将如卿何?”安有愧色。盖天下望安之出久矣,一旦为苍生而起,则寒者求衣,饥者求食,不获者求得,今之责我者皆昔之慕我者也。未出则为人所慕,既出则为人所责;未出则人恐失我之贤,既出则我恐失人之望。忧乐劳逸岂可同日而语耶?然则岂特用过其量者为不可?即人与位相称者亦未易处也。

“注释”

[1]抑:在这里表示转折,但是,却。

[2]处:担任,委任。

[3]席:席卷,包揽。

[4]乐岁:风调雨顺的年份,丰年。

[5]藿:一种野菜。

[6]用过其量:才用超过了他的限量,即才智用得过了头。

“译文”

人嗜好进取而不知道停止,没有不是由于子孙的牵累的。一个人生活所需的俸禄很容易满足,一个人的需求很容易供给,他们之所以嗜好进取但不知道停止,只不过想要为子孙后代作无穷无尽的谋划而已!我个人不能长久地存在,主上眷爱不能永远保有,人还没有死,眷爱还未减弱的时候,厚厚地聚敛权利和恩宠来留给子孙后人,一旦失去这种机会,子孙将有什么庇护?这是爵位越高而内心越躁动,俸禄越丰厚而内心越贪婪的原因。

陈氏在齐国,没有比他的子孙更强盛的。于是我私下以为陈敬仲进入齐国之初,他所用来留给子孙的一定很丰厚,但反复考察,却不是这样的。人们都索求权力和爵位来留给子孙,齐桓公使他当卿,位置已经很高了,但敬仲却辞去了。人们都缔结眷爱和恩宠来遗留给子孙,齐桓公在他家饮酒,以至想点蜡烛继续下去,恩宠已很深厚了,但敬仲又辞退了,敬仲虽然安于恬淡隐逸,何尝没有消受齐桓公的美意而替子孙找依托呢?呜呼!这正是敬仲在齐国深厚地寄托他的子孙。人们之所以索求爵位和恩宠,不过是想子孙用之不尽而已,却不知我取得他的所有的爵位,怎么有剩下的爵位留给子孙?我取得了所有的恩宠,怎么有剩下的恩宠留给子孙?敬仲之所以不接受卿位,是害怕他的爵禄就此而尽;不敢接受夜晚宴饮的恩宠,是害怕他的恩宠会没有了。敬仲常有无尽的怀想,所以他的子孙常有不尽的恩泽,这是辞却一个卿位的爵禄而开创一世的基业,辞却一晚上的恩宠而得到几百年的眷顾,敬仲在齐国寄托他的子孙,很深远啊!至于田和席承借敬仲的基业,丰满之后就开始溢,篡夺窃取齐国,传了六七代就灭亡了,因减损而兴起,因为充盈而衰亡,满尽岂非天地鬼神所共同厌恶的?

君子处于朝廷,让国君有不足之心是可以的,让国君有满足之心却是不可以的。丰年的肉像藿菜一样,凶年的藿菜就像肉一样,富贵之家的帛就像布一样,贫困人家的布就像帛一样:珍贵是由不足而产生的,而低贱是由于充足而产生的。势力隆盛,爵位尊贵是国君所厌恶的,个人尚且不能保住,何况子孙?宋时刘湛侍奉文帝,开始文帝与刘湛谈话,观看日影的早晚,生怕他离去;后来也看日影的早晚,生怕他不去。文帝已厌恶刘湛,而刘湛个人受恩宠而不节制,他不免于被诛杀是应该的。假使刘湛当文帝生怕他离去的时候毅然离去,那么文帝就常常会有无尽的思念,这便是知道爱到极点就会转移,高到极点就会危险。从古至今,才智用得过了头,看见危险却不停止,没有能够保全的人。才智用得过了头就会招来血灾,聚集祸患。那些与爵位相称的人,可以没有什么忧虑了吧?回答是也不可以高枕无忧。谢安隐退在东山,晋朝仰慕他生怕他不起用,等到他出来以后,高菘告诉他:“你在东山高高地躺卧着,人们常说如果你安石不肯出来,将拿天下的老百姓怎么办?现在,天下老百姓将拿你怎么办?”安有羞愧的脸色。大概天下盼望谢安出来已经很久了,一旦因为天下百姓而起用,那么受冻的人来索求衣物,挨饿的人来索求食物,没有获得的要求得到,现在责难我的人都是往日仰慕我的人。没有出来就被人仰慕,出来以后就被人责难;不出来,人们害怕失去我的贤才,出来以后,我又害怕让众人失望。忧愁快乐和劳累安逸怎么可以同日而语?既然如此,那么难道只是才智用得过头的人不能这样?即使人与位置相称,也不容易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