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奉子颓(庄公十九年)王处栎(庄公二十年)郑伯虢公纳王(庄公二十一年)会于首止(僖公五年)惠王崩(僖公七年)盟于洮(僖公八年)王子带召戎(僖公十一年)王子带奔齐(僖公十二年)仲孙湫言王子带(僖公十三年)滑人叛郑(僖公二十年)富辰请王子带(僖公二十二年)襄王以狄伐郑以狄女为后大叔以狄师攻王王使告难(僖公二十四年)晋侯纳王(僖公二十五年)
“左传背景”
庄公十八年,原庄公从陈国迎接周惠王的王后,即惠后。庄公十九年,苏公侍奉周惠王的兄弟子颓攻打周惠王,周王室发生内乱,最终在卫国、燕国军队的帮助下把周惠王赶跑。庄公二十年,周惠王在郑伯的帮助下逃到栎。庄公二十一年,郑伯虢公一同接纳周惠王,但是周惠王厚待虢公而薄待郑伯,所以郑伯开始厌恶周惠王。僖公五年,诸侯在首止会盟,谋划安定周王室。僖公七年,周惠王驾崩。
僖公八年,各路诸侯又在洮会盟,谋划着安定周王室。僖公十一年,王子带招惹戎狄。僖公十二年,周襄王于是讨伐王子带,王子带逃奔齐国。僖公十三年,齐侯派仲孙湫朝见周天子,特意谈到王子带的事情,周襄王很生气,不想召回王子带。僖公二十年滑人叛变郑国。僖公二十二年,富辰劝谏周襄王召入王子带,王子带从齐国重返周朝。僖公二十四年,郑伯伐滑,周襄王替滑求情,由于郑伯怨恨周惠王的不公平,这时又怨恨周襄王亲近滑国和卫国,于是扣留了襄王的两个使者。接着襄王大怒,召来戎狄讨伐郑国。原先惠后本想立王子带,还没来得及她就死了。这时王子带勾结戎狄反叛周襄王,周襄王逃到郑国。这个时候,晋国和秦国都争相接纳周襄王,但最后还是晋国接纳了周襄王。
这一节东莱先生主要是就华夷之辨和待君之道而发议论。
“原文”
天下之事,远近隐显之所在,初未尝有定名。古非远也,今非近也;古之事非隐也,今之事非显也,惟吾心之所见如何耳。今之所谓甚近而易见者,莫如身之所亲历也。
惠王身被子颓篡夺之祸,而复宠子带。郑伯身见子颓徧舞[1]之僭,而复奏备乐。襄王身经子带召戎之变,而复亲戎狄。身遇之而复身蹈之,何耶?人心蔽于此者怠于彼。惠王蔽于爱,故虽近被篡夺之害,已如异世而忘之矣。郑伯蔽于侈,故虽近见徧舞之僭,已如异世而忘之矣。襄王蔽于忿,故虽近经召戎之变,已如异世而忘之矣。是三君者,心一有所蔽,虽耳目之所亲接者,视之惘然如异世事,况欲责纣使鉴数百年前之桀,责幽厉使鉴数百年前之纣?难矣哉!
故尝论之,心有所蔽,则以今为古;心无所蔽,则以古为今矣。是何也?心有所蔽,则触情纵欲,衅[2]在前而不见,戮在后而不知,身所亲历,曾未逾时,若醉若梦,视之犹太古鸿荒之世,不复省录,此以今为古也,惠襄郑伯之类是也。心无所蔽,则六通四辟,合千载为一朝,合万代为一世,与古圣贤更相授受,更相酬酢,于无声无臭之中,和同无间,此以古为今也,舜文若合符节之类是也。
以古为今,以今为古,特在吾心之通与蔽耳,曷尝有定名哉?呜呼!人心不可有所蔽也。处当世之事,而蔽于私情,则虽易见之祸,有不能见焉。论异世之事,而蔽于陈[3]迹,则虽易见之理,有不能见焉。
惠、襄、郑伯既蔽于私情,而不能见其祸矣,后世论之亦未免蔽于陈迹也。自其迹观之,则郑伯首倡纳惠王者,虢公从郑伯而纳惠王者。郑功大而惠王反薄之,虢功小而惠王反厚之,世皆疑惠王待郑之薄也。襄王以狄伐郑,富辰固[4]谏之;襄王召子带,富辰实导之。能见狄之祸而不见子带之祸,世皆悔富辰导子带之失也。惠王失位于齐桓伯诸侯之时,襄王失位于晋文伯诸侯之时。纳襄王者在晋,而纳惠王者不在齐,世皆咎[5]齐桓之纳王缓也。揆之以理,则惠王之待郑薄本无可疑,富辰之召子带本无可悔,齐桓之缓于纳王本无可咎,是岂有难见之理哉?
两人交讼,其行贿多出于理之曲者,盖恃直则不必赂也。郑恃功之大而守其常,虢慊[6]功之小而献其谄;功已往而易忘,谄方至而易惑。此惠王之所以厚虢而薄郑欤?刘文静、裴寂俱唐室功臣,然首建大义皆文静之谋,非寂敢望也。高祖厚寂而薄文静者,文静以其功,寂以其谄耳。人情岂相远哉?故曰惠王之待郑薄本无可疑。兄弟当亲,戎狄当疏,子带之不可绝政,如戎之不可通也。富辰教襄王亲其所亲,疏其所疏,本无二说。使襄王纳其谏而不与狄通,则子带何自而成其恶乎?苟与狄通,虽无子带,犹不免于乱也。自古与戎狄共功者未有不为其反噬[7]。唐之回纥,晋之契丹,始借其力,终罹其患[8]。彼二国者,亦岂有子带之衅召之耶?为襄王者,当以与狄通为悔,不当以召子带为悔也。
故曰富辰之召子带本无可悔。天子犹父也,诸侯犹子也,父有难,一子居近而能救之,为诸子者幸其父之免足矣,何必竞其功耶?齐桓伯天下,郑、虢纳王而齐桓未尝争其功。当是时,风俗犹厚也。及襄王之出,晋与秦俱欲纳王,晋文辞秦师而独擅其功。《外传》[9]记子犯之言曰:“君盍纳王?若不纳,秦将纳之,则失周矣!何以求诸侯?”是犹一子欲专救父之名,拒诸子使不得前,其心不在于父而在于名,安得为孝乎?吁亦薄矣!
然则齐桓、晋文孰为咎耶?故曰齐桓之缓于纳王本无可咎。后世之论,疑其所不当疑,悔其所不当悔,咎其所不当咎。
“注释”
[1]徧舞:超过礼制的舞乐。
[2]衅:血祭。祭祀时涂血于钟鼓等器物上。
[3]陈:旧。
[4]固:固执,坚决。
[5]咎:责怪,怪罪。
[6]慊:不满意,不足。
[7]噬:噬啮,咬。
[8]唐之回纥,晋之契丹,始借其力,终罹其患:唐朝为平定安史之乱,曾借助我国北方少数民族回纥的兵力,但后来也因此受到了回纥的侵扰,唐朝势力一直不振。五代的时候,后汉末期,后晋的石敬瑭借助契丹的兵力,并答应事成之后,割让云幽十六州(今河北北部以及北京、天津一带)给契丹。结果石敬瑭夺得政权,割让土地,并恬不知耻地称比自己小的契丹皇帝为父皇,自称儿皇帝。后来的北宋几次想收复云幽十六州,都以失败告终,甚至为此赔款。东莱先生的评论,和当时的实际情况有很密切的关系。
[9]《外传》:指《国语》,学者认为它和《左传》都是左丘明所著,把它和《左传》相对,称为《春秋外传》。
“译文”
天下的事情,遥远与附近,隐晦与明晰,它们的存在,开始本没有固定的名称。古代并不遥远,现在也不近;古代的事并不隐晦,现在的事并不明晰,只看我心里感觉的是怎样的而已。现在所谓的近而且容易看见的事,没有比得上自己亲身经历过的。
周惠王亲身遭受子颓叛乱的祸害,却又宠爱子带。郑伯亲身看见子颓有超过礼制的舞乐,却又给他进献并预备乐礼。周襄王亲身经历了子带招来戎狄的变乱,却又亲近戎狄。亲身经历却又重蹈前辙,为什么?人心在一处被蒙蔽了,在另一处就会懈怠。周惠王被自己的宠爱蒙蔽,所以虽然最近经历了被篡夺的祸害,却已经像隔了一个世代一样而忘记了。郑伯被自己的侈华蒙蔽,所以虽然看见子颓有超过礼制的舞乐,却已经像隔了一个世代一样而忘记了。周襄王被自己的忿怒蒙蔽,所以虽然近来经历过招来戎狄的变乱,却已经像隔了一个世代一样而忘记了。这三位君主,心一旦被蒙蔽了,虽然耳闻目睹,看着却茫然不知,像不同时代的事情一样,更何况想责求商纣以数百年前的夏桀为借鉴,责求周幽王、周厉王向数百年前的商纣借鉴?很难呀!
所以我上面说,心如果被蒙蔽了,那么把现在视为古代;心如果没有蒙蔽,那么把古代视为现在了。这是为什么?因为心一旦被蒙蔽了,那么接触一定的情境就会放纵欲望;有预备沾血祭祀的钟鼓在前面也看不见,有杀戮在后面也不知道,亲身经历的事情,还没有过多长时间,就像喝醉了又像在做梦,看着好像是久远的太古洪荒时代的事情,不再记得了,这就是把现在视为古代的人,周惠王、周襄王、郑伯之辈就是这样的人。心没有被蒙蔽,那么上下六合、四面八方,聚合一千年为一天,聚合一万代为一代,和古时候的圣贤相互学习,相互往来,在不声不响中,和谐同一,没有间隙,这就是把古代视为现在,将舜与周文王像符节一样契合的人就是这样的。
把古代当作现在,把现在当作古代,只不过在于我的心通透或蒙蔽,何尝有固定的名称?呜呼!人心不可以有蒙蔽。处理当世的事情,但被私情所蒙蔽,那么虽然是容易觉察的祸患,也有不能看见的。议论不同时代的事情,但被陈旧的事迹蒙蔽,那么虽然是容易看得见的道理,也有不能觉察的人。
周惠王、周襄王、郑伯既然被私情蒙蔽,而不能看见他的祸害,后世之人发议论也不免被陈旧的事迹所蒙蔽。从这些事迹看来,那么郑伯第一个接纳周惠王,虢公是协从郑伯接纳周惠王的人。郑伯的功劳大但周惠王反而对他较薄,虢公的功劳小周惠王反而待他较厚,世人都怀疑周惠王对待郑伯很薄。周襄王以戎狄讨伐郑国,富辰坚决地谏阻;周襄王招来子带,实际是富辰引导的。能看见戎狄的祸害却看不见子带的祸害,世人都悔恨富辰引导子带的过失。周惠王在齐桓公称霸诸侯的时候失位,周襄王在晋文公称霸诸侯的时候失位。接纳周襄王之事在晋国,而接纳周惠王的事却没有发生在齐国,世人都怪罪齐桓公接纳周惠王过于缓慢。按此道理来推论,那么周惠王对待郑伯较薄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富辰招来子带本没有什么可以悔恨的,齐桓公怠慢于接纳周惠王本来也没有什么可以责怪的,这难道是很难觉察的道理吗?
有两个人互相起诉,其中行贿多的一定是出于那个理亏的人,因为倚仗理直气壮就不必贿赂了。郑伯依仗功劳很大而谨守常道,虢公担心功劳小而献谄媚;功劳已经过去了容易忘记,谄媚刚刚到容易迷惑人。这就是周惠王之所以厚待虢公而薄待郑伯的原因吧?刘文静、裴寂都是唐朝的功臣,但一开始建立大义都是文静的谋划,不是裴寂能比的。唐高祖厚待裴寂而薄待文静,文静凭借他的功劳,裴寂凭借他的谄媚而已。人情难道会相差很远吗?所以说周惠王薄待郑伯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对待兄弟应当亲近,对待戎狄应当疏远,不可以全部把子带排除在政事之外,就像不可以通敌于戎狄一样。富辰教周襄王要亲近他应当亲近的,疏远他应当疏远的,本来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假使襄王接纳他的劝谏而不与戎狄沟通,那么子带从哪里成就自己的罪恶呢?只要与戎狄沟通,即使没有子带,还是不能免于变乱。自古和戎狄一同举事成功的人没有不被他们反咬一口的。唐朝与回纥,后晋与契丹,开始借他们的力量,最终遭受他们的祸患。这两国难道也有子带的挑衅而召来外敌吗?作为周襄王,应当为与戎狄沟通而悔恨,不应当为招来子带而悔恨。
所以说,富辰招来子带本没有什么可以悔恨的。天子就像父亲,诸侯就像儿子,父亲有难,一个儿子住得近而能够营救,各位儿子庆幸父亲免难就可以了,何必去竞争这事的功劳呢?齐恒公当时是老大,郑伯、虢公接纳周惠王而齐桓公并没有争功劳。因为这个时候,风俗还很纯厚。等到周襄王出奔的时候,晋国与秦国都想接纳周王,晋文公辞却秦国的军事援助而独自占有这个功劳。《外传》记载子犯的话说:“国君何不接纳周襄王?如果不接纳,秦国将接纳他,那么就失去了周了!又拿什么去求取诸侯呢?”这如同一个儿子想专有营救父亲的美名,拒绝其他儿子,使他们不能前来。他的心不在于父亲而在于美名,怎么能是孝子?咳!世道也薄呀!
既然这样,那么齐桓公、晋文公谁犯了错呢?所以说齐桓公缓于接待周惠王本来没有什么可以怪罪的。后世的议论,怀疑那些不应当怀疑的,悔恨那些不应当悔恨的,怪罪那些不应当怪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