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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8 楚子伐萧(宣公十二年)

“左传背景”

宣公十二年,楚国人讨伐萧国。当时很冷,而士卒又没有衣服,于是楚王亲自慰劳士卒,士卒很感动,都像是穿了很暖和的衣服。战斗开始前,萧国大夫还无社私下约见楚国大夫司马卯和申叔展,约定躲避和拯救的办法。第二天楚国灭掉了萧国。

东莱先生分析了物质上的恩惠和精神上的恩惠,虽然精神上的恩惠是更重要的,但指出这两者都是不可偏废的。

“原文”

以物为惠,惠之粗;以城为守,守之下。楚师之围萧也,衣虽寒,而三军之士不寒;萧人之受围也,城未破,而还无社之心先破。盖以卒伍之贱,而得劳拊于其君,固已不啻重茧纯棉之温。至于士心内离,则虽雉堞天立,百倍于萧之城,亦将随之而溃矣。惠岂在物,而守岂在城耶?世儒习闻此说也,遂以谓善言暖于布帛,物皆可废;人心险于金汤,城皆可隳。审如是,则武王大巡六师,慰藉奖勉,政无烦《泰》、《牧》二誓矣[1]。而爵之五,士之三,财之散,栗之发,胡为汲汲继之?彼周家积德累功,夫岂不得人心者?而《诗·雅》所载,城东方、朔方[2]之类,果何谓也?大抵惠有名有实,不可偏胜;守有本有末,不可独遗。名实相资,然后其惠孚;本末并用,然后其守固。

“注释”

[1]武王……《泰》、《牧》二誓矣:武王伐纣,曾经誓师动员兵卒。见《尚书》中的《泰誓》和《牧誓》。

[2]《诗·雅》所载,城东方、朔方:见《诗经·大雅·烝民》:“王命仲山甫,城彼东方。”《小雅·出车》:“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译文”

把物质当作是恩惠,这是很粗略的恩惠;把城池当作守备,这是下等的守备。楚国的军队围攻萧国,衣服虽然单薄,但三军将士并不感到寒冷;萧人受到围困,城池还没有破,但萧国大夫还无社的内心已经先被攻破了。大概是凭着低贱的兵卒却得到了国君的抚慰,本来就已经像是穿了几重蚕茧或者纯棉制成的衣服一样温暖。至于军心在内部离散,那么虽然有城墙高高屹立天际,超过了萧国城墙一百倍,也会随之而溃散。恩惠难道在于物质,而守备难道在于城池吗?世俗的儒士惯常地听到这样的说法,于是认为善良的言语比布帛还要温暖,物质都是可以废弃的;人心比固若金汤的工事还要险固,城池都是可以毁掉的。果真像这样,那么周武王大举巡视六军,慰劳奖赏,就用不着《泰誓》、《牧誓》了。然而分五等爵位,分三种士人,散发财物,散发粮食,为什么要急切地持续做这样的事?他周国积累了功德,这难道还不得人心吗?但《诗经·雅》所记载的在东方和北方修筑城墙,究竟说的是什么呢?大概是恩惠有名义的也有实际的,不可以偏向一方;守备有根本和末端,不可以有所遗漏。名义和实际相互资助,然后这种恩惠才是可信的;根本和末端一同资用,然后这样的守备才是牢固的。

“原文”

楚王之劳拊[1],不待有实,而人佩其惠者,以其方在涂耳。使其居国,左府右库,坐视师人之寒,扃钥而不肯发,徒欲以空言悦之,堂堂三军,岂可如婴儿孺子绐[2]之乎?萧人既失心,苟又无数仞之城,则楚师一呼,鱼溃鸟散。所以犹及明日而陷,宽一夕之期者,城之功也。向使众心成城,与版筑之城互相表裹,虽强如楚,岂能遽摇之哉?物固不可恃也,辅以诚意,则圣人之惠也;城固不可恃也,辅以人和,则圣人之守也。君子之论,止于中而已矣。以诚为轻,物为重者,固不足责。若曰我专任诚而废物,亦非中也。以人为轻,城为重者,固不足责。若曰我专任人而废城,亦非中也。君子之论,止于中而已矣。

“注释”

[1]劳拊(fǔ):犒劳抚慰。

[2]绐(dài):欺骗。

“译文”

楚王犒劳抚慰兵卒,没有实惠,但士兵都感佩他的恩惠,因为他正处在路途中。如果楚王在国内,左右是府库,坐在一边看着战士受冻,锁住府库而不肯分发,仅仅是用空言来取悦别人,堂堂的三军将士,难道可以像婴儿幼童一样欺骗吗?萧国的人已经失去奋发的心思,如果又没有高大的城墙,那么楚国军队振臂一呼,萧国人就会作鸟兽散了。之所以还能等到第二天才被攻陷,延缓了一天的时间,是因为城池的功劳。如果萧国人众志成城,和城墙互为表里,那么即使强大的楚国,难道能突然动摇这座城池吗?物质固然是不可靠的,但加上诚心诚意,那就是圣人的恩惠了;城池固然是不可靠的,但加上人心团结,那就是圣人的守备了。君子的议论,到了中庸就可以了。把忠诚看得很轻,把物质看得很重,固然不值得责备。如果说我专门任用忠诚而废除物质,这样也不是中庸之道。君子的议论,到了中庸就可以了。

“原文”

唐德宗之狩奉天,尝遣人谍贼。寒而请裤,求而不能得。悯默而遣之,士竟为之用。盖哀其穷而感其诚,领悯默之意,固踰于五裤之赐矣。是人虽未有得裤之实,而深体德宗有无裤之实也。世谓德宗以名使人,吾独谓德宗以实使人也。方德宗雄据都邑之时,犒军少粝,遽致泾原之变[1]。食粝尚耳,况无裤乎?当其丰,则有食犹足以生乱;当其穷,则无裤犹足以使人。信矣,人之不可欺也!奉天之难,虽浑瑊、韩游瑰[2],不二心之臣,尽死以捍社稷,当梯冲[3]并进,君臣相泣之际,非前筑奉天之城,则忠臣义士,亦何所致力耶?吾又知得本果不可忘末也,世儒之论,可尽信哉?昔孔门之论兵食[4]必曰“不得已而去”,未尝得已而欲去之也,其亦异于世儒之论矣。

“注释”

[1]犒军少粝,遽致泾原之变:唐德宗建中四年,德宗派人犒劳泾原节度使所派来的军队,但士兵由于不满意粗食,埋怨没有得到赏赐,于是哗变。德宗逃往奉天。

[2]浑瑊、韩游瑰:都是当时忠于唐室的臣子。

[3]梯冲:攻城用的器械。

[4]孔门之论兵食:见《论语·颜渊》:“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译文”

唐德宗逃到奉天,曾经派士卒去侦察敌情。士卒寒冷,请求衣裤,请求了但却没有得到。德宗怜悯而默然地送他去侦察,而士卒始终为德宗服务。大概是士卒哀叹德宗的穷困境地,并被他的诚意感动,感受到的怜悯而沉默的心意,固然超过了五条裤子的赏赐。这样的人虽然没有得到实际的裤子,但深深地体察到了德宗确实没有裤子的实情。世人认为德宗用名来使用别人,我独独认为德宗是用实物来使用别人。当德宗雄踞大城市的时候,犒劳军队的食物稍微有些粗劣,就突然导致泾原的哗变。吃粗劣的粮食尚且如此,何况没有裤子呢?当物质丰富了,有了粮食还能导致变乱;当物质穷匮的时候,没有裤子还可以使用人。的确啊,人是不可以欺骗的!奉天的祸害,即使有浑瑊、韩游瑰这样的不怀二心的忠臣,誓死保卫国家政权,但是当攻城的梯冲向前进、君臣相对哭泣的时候,如果不是以前修筑奉天城,那么忠诚的臣子和侠义的士人,将怎么用力呢?我又知道了得到了根本,却真是不可以忘记末节,世俗的儒士的议论,可以全部相信吗?过去孔子议论兵卒的粮食说“不得已才去掉”,这是不得已才去掉的,这也和世俗的儒士的议论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