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宣公六年,赤狄攻打晋国,围攻怀地,一直到晋国的邢丘。晋侯正要举兵反击赤狄的时候,中行桓子(即荀林父)却说忍耐一下,让赤狄骄傲,使赤狄的百姓憎恨赤狄的国君,使他恶贯满盈,到时就容易歼灭了。
宣公十五年,潞国的夫人,即晋景公的姐姐(伯姬)被潞国的酆舒杀了。于是晋侯想讨伐潞国。但是诸位大夫都认为不可以,说酆舒有三项突出的才能,不如等到以后别人上任了再讨伐。但是伯宗坚决要求抓住酆舒这次犯错的机会讨伐潞国,认为酆舒犯下了五条大罪,并认为如果等待以后有借口再去讨伐,说不定因为继任的人敬奉德义而没有机会了。并且说这些罪过在赤狄那里都是存在的。晋侯听从了伯宗的劝告,六月十八日,晋国荀林父在曲梁打败赤狄。二十六日,灭掉了潞国。
东莱先生认为荀林父成人之恶,伯宗害怕别人改过,他们的心思都是不可取的。
“原文”
世未有事非而心是者。誉共、兜[1]者必非信,朋跖、蹻[2]者必非廉,入许、史[3]者必非正,屠袁、刘[4]者必非忠,见其事,则其心固可不问而知也。事非心是,理所无有。
天下亦有事是而心非者乎?曰:有。赤狄伐晋围怀之际,势方强也,晋侯欲犯[5]其强,荀林父欲待其衰,林父之策是也;赤狄酆舒杀伯姬之际,恶已暴也,晋大夫欲纵其暴,伯宗欲讨其罪,伯宗之策是也。人观其前,莫不非晋侯而是荀林父;人观其后,莫不非晋大夫而是伯宗。孰知二子策虽是而心则非乎?围怀之役,林父坚忍以待其衰,非怠也,非怯也,是固理之正也。避邠卜岐[6],虽圣贤亦有所屈信[7],林父何愧焉?事虽无愧,至于所以设谋者,则曰“使疾其民以盈其贯,将可殪也”。呜呼!是诚何心哉!酆舒之事,伯宗奋厉欲讨其罪,非狂也,非轻也,是亦理之正也。征葛俘朡[8],虽圣贤亦有所诛伐,伯宗何愧焉?事虽无愧,至于所以设谋者,则曰“后之人或者将敬奉德义,以事神人而申固其命。若之何待之?”呜呼!是诚何心哉!
“注释”
[1]共、兜:共工和兜欢,舜时的凶顽之人。
[2]跖、蹻:盗跖和庄蹻,有名的大道。
[3]许、史:许,许伯,汉宣帝皇后的父亲;史,史高,汉宣帝的外戚。这两家在当时跋扈一时。
[4]袁、刘:指袁粲和刘秉,都是南朝宋人,他们忠于宋王朝,誓死抗拒萧道成的篡位,不幸被人出卖而招致屠杀。
[5]犯:抵御,《韩非子·解老》:“不衣则不犯寒。”
[6]避邠卜岐:为了躲避敌人,周人在文王以及文王之前曾多次迁徙,辗转邠地、岐山等。
[7]屈信:同屈伸。
[8]征葛俘朡(zōng):商汤曾经讨伐过葛国和朡国。
“译文”
世上没有事情错误而内心正确的情况。赞誉共工、兜欢的人必定是不可信的人,和盗跖、庄蹻交朋友的人必定是不廉洁的人,加入许伯、史高一族的人必定是不端正的人,屠杀袁粲、刘秉的人必定是不忠诚的人,看到他的事迹,那么他的内心固然不用问就可以知道了。事情是错的而内心是对的,在道理上是没有的。
天下也有事情正确而内心错误的情况吗?回答是:有。赤狄攻打晋国围攻怀地的时候,势力正强大,晋侯想要抵御它的强劲势头,荀林父想等待它衰弱,荀林父的计策是对的;赤狄酆舒杀害伯姬的时候,罪恶已经暴露了,晋国的大夫想要使它的暴政更加放纵,伯宗想要讨伐它的罪恶,伯宗的计策是对的。人们看待前者,没有人不认为晋侯是错的而荀林父是对的;人们看待后者,没有人不认为晋国大夫是错的而伯宗是对的。谁知道这两个人的计策虽然是对的但心思却是不对的呢?围攻怀地那次战役,荀林父坚持隐忍,等待敌人衰弱,这并不是懈怠,也不是怯弱,这本来就是正当的道理。避难邠地,选择岐山,即使是圣贤也有一定的屈伸,荀林父有什么愧疚的呢?事情虽然不愧疚,至于为什么设这样的计谋,却说“让它的百姓痛恨以便增加他的罪恶,就可以灭亡它了。”呜呼!这究竟安的什么心啊!出现了酆舒作乱的事情,伯宗奋力猛烈地想要讨伐他的罪过,这不是狂妄,不是轻率,这也是正当的道理。征讨葛国,俘虏朡人,即使是圣贤也有一定的屠杀和征伐,伯宗有什么愧疚的呢?事情虽然没有愧疚,至于为什么设这样的计谋,却说“后来的人或者会恭敬地奉行德义,来事奉神人,巩固国家命运。为什么观望等待呢?”呜呼!这究竟是怎样的心思啊!
“原文”
闻君子成人之美矣,未闻成人之恶也;闻君子惧人之乱矣,未闻惧人之治也。今林父则养人之恶,惟恐其不盈;伯宗则幸人之乱,惟恐其或改。处心积虑,可谓忍矣!此吾所谓事是而心非者也。论者安可信其事而略其心哉?人苟心不在于善,凡所遇之事,曲固曲也,直亦曲也;邪固邪也,正亦邪也。董仲舒[1]、公孙弘[2]同事武帝矣,仲舒治《春秋》,弘亦治《春秋》,世皆内仲舒而外[3]弘,何耶?刘向[4]、谷永[5]同事成帝矣,刘向奏谏疏,谷永亦奏谏疏,世皆右向而左[6]永,何耶?弘之《春秋》,人之所以羞道之者,心累其书也。永之谏疏,人之所以喜攻之者,心累其言也。井辱秣陵,泉贪交广[7],果然为之累者,井耶?泉耶?人耶?
“注释”
[1]董仲舒:汉武帝时名臣,是一个有名的大儒,曾建议汉武帝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2]公孙弘:汉武时曾任丞相,为人阿谀趋附。
[3]内、外:内,意为内行、正宗,外则为外行,不正宗。这里是意动用法。
[4]刘向:西汉末年人,为人正直,反对外戚王氏篡权。
[5]谷永:与刘向同时,但和外戚靠得很近。
[6]右、左:右为尊位,左为偏位。
[7]井辱秣陵,泉贪交广:秣陵,即今之南京。南京有所谓的胭脂井,陈后主和张华在隋兵压境之时躲藏于此。交广,即现在的广东、广西、越南一带。泉贪,相传广州有一口盗泉,饮后使人贪婪。
“译文”
听说君子成全别人的美德,没有听说成全别人的罪恶的;听说君子害怕别人发生祸乱,没有听说害怕别人安稳太平的。现在荀林父却滋长别人的罪恶,生怕他们的罪恶还没有满;伯宗却庆幸别人发生了祸乱,生怕别人改过来。处心积虑,可以说是很残忍啊!这就是我所谓的事迹是对的但内心是不对的。议论者怎么可以相信他们的事迹却忽视他们的内心呢?人如果心思不在于善行,但凡所遇到的事情,无理的固然是无理的,但即使有理的也成无理的了;邪恶的固然是邪恶的,但正义的也成了邪恶的了。董仲舒、公孙弘一同事奉汉武帝,董仲舒研究《春秋》,公孙弘也研究《春秋》,世人都尊崇董仲舒而轻视公孙弘,为什么呢?刘向、谷永一同事奉汉成帝,刘向上奏进谏疏,谷永也上奏进谏疏,世人都尊崇刘向而轻视谷永,为什么呢?公孙弘研究的《春秋》,是人们所羞于谈到的,因为公孙弘的内心品德牵累了他的书。谷永的进谏疏奏,人们很喜欢去攻击,因为谷永的内心品德牵累了他所说的话。秣陵的水井受到了侮辱,交广一带的泉水得到了贪婪的名声,究竟导致这些牵累的,是水井本身呢?泉水本身呢?还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