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文公十八年,莒国的公子仆杀害了自己的君父,带着宝玉财物准备逃亡到鲁国来。这时靠着襄仲的篡逆行为而刚刚即位的宣公打算接纳莒仆,并且还想给他一块封地。但季文子派人阻截了莒仆,不让莒仆入境。并派大夫史克转告宣公,说季文子谨守臣道,不敢违背先大夫臧文仲的教导,所以把叛逆的莒仆阻截在境外。史克旁征博引,说明接纳莒仆是不合情理的,并且盛赞季文子的品德,吹捧季文子。
东莱先生认为以后的季氏之所以控制了鲁国的政权,是由于在季文子这里已经奠定了。季文子趁着宣公篡位之初,假行仁义,窃取权力,让人不知不觉,而且蒙骗了千百年来的读者。
“原文”
鲁道衰而权移于季氏,议者徒见其专权之祸,而不见其窃权之由。吾读左氏书,至季文子出莒仆之事,然后知季氏窃权之始,盖在此也。权,君之所司也。堂陛甚高,扃鐍[1]甚严,操柄甚尊,岂人臣能一旦徒手而夺其权哉?必有隙焉,然后能乘之;必有名焉,然后能假之;必有术焉,然后能攘之。
吾于莒仆之事,未尝不三叹文子之险且谲也。宣公篡立大隙,未附国人,未信其权,未有所属,此千载一时之大隙也。以季文子之富强,投其隙而攫取其权,谁曰不克[2]?然取之太迫,则君不安于上,名不厌于下,虽劫而留之,其权终有时而还。故因莒仆之事,借其名,閟其术,嘿收一国之权于掌中,而人不悟。深矣哉,文子之谋也!
“注释”
[1]扃鐍:门闩和钥匙。
[2]不克:不能。
“译文”
鲁国的世道衰弱,权力下移到季氏,论者只是看到他专权的祸害,而没有看见他窃取权力的缘由。我读左丘明的书,读到季文子逐出莒仆的事,然后知道季氏窃取权力的开始是在这个时候。权力,是国君所掌控的。朝廷很崇高,权力的钥匙很威严,权柄很尊贵,难道臣子可以一下子空手夺得权力吗?必定有裂缝,然后才能乘此裂缝;必定是有了名分,然后才能以此为凭借;必定是有一定的方法,然后才能窃取。
我对于莒仆的事情,未尝不多次感叹季文子的阴险和狡诈。宣公篡位之际的大空隙,国人没有归心,人们不信赖宣公的政权,因而权力没有所属,这正是千载难逢的一个大好机会。凭着季文子的富强,在此空隙中投机,攫取政权,谁说是不能做到的呢?但是攫取得太迫切了,那么国君在上面就会很不安,名分上也不能服众,即使夺取了政权而保留住,但他的权力终究有还回去的时候。所以借着莒仆的事情,借着此事的名义,隐藏自己的方法,默默地把一个国家的权力收到自己手中,而别人还没有明白过来。很深啊,季文子的计谋!
“原文”
莒仆弑君窃邑,宣公不惟纳之,而又欲封之,是固群臣之所当争也。文子托去恶之名,改君命而使司寇斥仆于境外,以尝试宣公意,以谓君苟怒我耶,则吾固可自附于忠愤爱君之徒;君苟听我耶,则鲁之大柄自是归我矣。退不失誉,进不失权,君有从违,我无增损。其自为计乃如此。自古之盗权者,皆觊成而恶败,盖成则受大福,败则蹈大祸。未有如文子之计,不幸不成,犹不失蹇谔[1]之称者,其为计可谓高出古人之右矣。
既而宣公果惑,于史克之对,终莫能诘。一时上下,皆为所眩。君嘉其直,人诵其忠,而不知国柄已移于冥冥之中。更千百载,观者犹以斥莒仆为文子之美,莫有辨其为窃权之始者。吁!死诸葛可以走生仲达,死姚崇可以算生张说[2],孰谓既死之文子余欺遗谲,尚能欺千百载之后乎?至其后世子孙,取卞城费,舞佾设拨[3]之类,很纵[4]之迹,若泥中之斗兽,盖得文子之粗者也。
“注释”
[1]蹇谔:形容说话耿直。
[2]死姚崇可以算生张说:姚崇、张说皆为唐玄宗时的名臣。
[3]舞佾设拨:张罗佾舞,铺设挽灵柩的绳子。舞佾,指季氏在自己家里舞“八佾”,这是天子的规格,不符合礼制,同样设拨也是不合礼制的。
[4]很纵:同狠纵。
“译文”
莒仆杀害了国君窃取了封邑,宣公不仅想接纳他,而且还想分封他,这本来应当是群臣要争谏的。季文子凭借着除去罪恶的名义,更改国君的命令,派司寇把莒仆拒斥在境外,来试探宣公的意见,以为国君如果对我发怒,那么我固然可以把自己归类为忠诚忧愤地爱戴国君的人;如果国君听从我,那么鲁国的大权从此就归我了。退一步说不会失去荣誉,进一步说不会失去权力,国君可能听从我或违背我,但对我没有丝毫的增损。他季文子为自己谋虑达到了这样的地步。自古以来的盗窃政权的人,都是瞧准了成功的一面而讨厌失败的一面,因为成功了就可以享大福,失败了就要承受大的祸害。没有像季文子这样的机谋,不幸失败了,还不失为一个耿直的人,他为自己谋划可以说是超出古人之上了。
接着宣公果然被迷惑了,对于史克的回答,终究不能有所问难。一时上上下下,都被蒙蔽了。国君嘉奖他的耿直,人们称颂他的忠诚,却不知道国家的权力已经暗暗地转移了。经历了千百年,读者还把拒斥莒仆作为季文子的美誉,没有人能辨别出这是窃取政权的开始。啊!死去了的诸葛亮可以吓走活着的司马懿,死去了的姚崇可以算计活着的张说,谁料到已经死了的季文子遗留下来的欺诈,还可以欺骗千百年之后的人呢?至于季文子的后世子孙,夺取卞邑,修筑费地,张罗佾舞,铺设挽灵柩的绳子,这些不合礼制的举动,凶狠放纵的劣迹,就像在泥泞中的斗兽,大概只是学得了季文子的粗陋部分。
“原文”
吾详考史克之对,历数莒仆之罪,言虽指仆而意讥宣公,宣公负篡弑之恶,实鲁之仆耳。闻克之言,其颡能无泚乎?克内则阴中宣公之隐以胁之,外则盛称文子之功以诳之,一胁一诳,捭阖箝制,真季氏徒也。然克之辞,浮丽夸靡,学者或咀其华而忘其实,吾请摘其妄以示之。克首称“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1]事君之礼,行父奉以周旋,罔敢失坠。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鸇[2]之逐鸟雀也。”呜呼!行父尚记文仲之教乎?前日襄仲之难,嗣主受弑,无礼于君,孰大于是?行父乃恬若不见者,文仲之教何在也?不鹰鸇于襄仲而鹰鸇于莒仆,可怜哉!克之缪妄不情,若此类甚众,姑发其一以告学者,使无惑焉。
“注释”
[1]行父:即季文子,行父是他的字。
[2]鸇(zhān):一种似鹞鹰的猛禽。
“译文”
我详细地考察史克的应对,他一一列举莒仆的罪恶,言语虽然是指着莒仆但意思却在讥刺宣公。宣公背负着篡夺的罪名,实际上就是鲁国的莒仆。听到了史克的话,他的额头能不出汗吗?史克在内心已经击中了宣公的隐衷并威胁他,在表面上却盛赞季文子的功劳来欺骗宣公,一边是威胁,一边是欺骗,纵横捭阖,控制宣公,确实是季文子的同伙。但是史克的言辞浮华而夸张,有的学者咀嚼着他的浮华而忘记了他的实质,请让我摘录他的虚妄处并显列出来。史克声称“先大夫臧文仲教导季文子侍奉国君的礼制,季孙行父尊奉着它来行事,不敢违背。看到对国君无礼的人,就像鹰鹞追逐小鸟一样把他诛杀掉。”呜呼!季文子还记得臧文仲的教导吗?以前襄仲作乱的时候,即位的国君被襄仲谋杀了,对国君的无礼,还有比这更大的吗?季文子却安闲地视而不见,臧文仲的教导到哪里去了呢?对待襄仲不像鹰隼,而对待莒仆像鹰隼一样,真可怜啊!史克的谬误荒诞不通情理,像这样的还有很多,我姑且只举出其中一条来告诉学习者,使大家不被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