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文公十八年,齐懿公被身边的仆人邴歜、阎职联合谋杀了。事情的原委要追溯到齐懿公此前的所作所为。他曾经由于和邴歜的父亲争夺田产,而把邴歜父亲的脚骨给挖了,但却让邴歜作为自己的仆人;又抢夺了阎职的妻子,但却让阎职替自己驾车。后来,邴歜、阎职两个人趁齐懿公洗澡的时候,合谋把他杀掉了,毫无忌惮。并且事后还饮完酒,才开始逃跑。
按常理,齐懿公和邴歜、阎职本当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是齐懿公却让他们两个人作为自己身边的仆人,毫无防备。东莱先生剖析了其中的原因。
“原文”
事有出于常情之外者,非人之所不能及,则必不能及人者也。肘腋怨仇,腹心仇敌,旷怀大度,高出于常情之外,夫岂常人所及哉?智不逾于常人,而欲为非常人之事,则必愚者也、暗者也,发褚以示盗者也,决堤以俟溺者也,跣足于雄虺之榛而裸身于饿虎之蹊者也。至于奸雄凶猾之人,每持“宁我负人,无人负我”之语,睚眦之怨,必削株拔根无噍类[1]乃止,彼岂不知含洪光大为盛德事哉?盖[2]思其上者,慨然以为不可学;至其下者,冁然[3]以为不足学也。
“注释”
[1]噍(jiào)类:活人。
[2]盖:句首语气词。
[3]冁(chǎn)然:笑貌。
“译文”
超出了常情之外、不是人们所能达到的事情,那么必定不触及到人。左右的人都是仇敌,心腹之人都是仇敌,但却心胸大度,超出常情之外,这难道是常人能达到的吗?智慧没有超出常人,却想做一些非常之事,那么必定是很愚昧而昏聩的,就像把衣袋敞开给盗贼看的人,把堤坝掘开等待溺死的人,赤着脚在有野兽的荆棘中并且在饿虎的路上裸身的人。至于奸诈狡猾的人,每每秉持“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这样的言语,小小的怨恨,都要铲除干净,不留活口才肯罢休,他们难道就不知道宽宏大度是很伟大的美德吗?思考上一种情况,满怀感慨而认为那不可以效仿;至于下一种情况,我笑着认为那不值得学习。
“原文”
齐懿公夺阎职之妻,刖邴歜之父,而复亲近二人者,与之狎昵,卒屠其躯。意者懿公岂不分菽麦[1]者耶?则戕君窃国,机略初不在人后,乃于人情易见之利害,舛错如此。世未有知其说者,抑不知懿公之事。他人视之若不近人情,而懿公实未尝不用其情也。彼懿公身为公族,而弑其君于其父子亲族之间,亦已薄矣。至于宗族,残忍鸷暴,恝然[2]无情,推己之情而谓人皆然,此其所以日亲歜、职,而不料其果于复雠也。人怪[3]懿公之不近人情,而不知懿公之祸,正坐以己之情而度人之情也。
“注释”
[1]不分菽麦:不能分辨菽和麦,形容弱智。
[2]恝(jiá)然:无心的样子。
[3]怪:对……感到奇怪。
“译文”
齐懿公夺取了阎职的妻子,挖掉了邴歜父亲的脚,但又亲近这两个人,和他们很亲近,使自己最终被杀了。人家会认为,齐懿公难道连分辨菽和麦的智力都没有吗?但是他戕害国君夺得了政权,机智和谋略并不在人下,却在常人容易发现的利害之处,犯下了如此大的错误。世上没有知道其中说法的人,也不知道齐懿公的事情。别人看来好像不近人情,但齐懿公实际上未尝没有运用他的情理。他齐懿公身为公族,但却在自己的父子关系、亲族关系之间杀害国君,也太薄情了。至于对待宗族,十分残暴,没有一点感情,推度自己的感情,因而认为别人都和自己一样,这就是他为什么每天亲近邴歜、阎职,却没有料到他们竟然会复仇。人们对齐懿公的不近人情感到很奇怪,却不知道齐懿公的祸害,正是由于用自己的感情去推度他人的感情。
“原文”
请以太子劭[1]之事实之。劭与弟濬俱谋逆。潘妃者,濬之母,而劭之所欲杀也。劭将杀其母而亲其子,疑若非人之情,抑不知劭、濬之情,同于悖逆。元嘉之变,潘妃既戮,而濬之附劭有加于前。兄枭弟獍,何其异躯而同情也?商人[2]之待歜、职,正如劭之待濬,自谓人皆如己,不复置疑。此吾所以推懿公之祸,正在于用情也。吾考传之所载,二子既戕懿公,舍爵而行,略无所惧。而又窃有所感焉。当懿公谋逆之时,贷粟之际,曲泽私德,伪声虚誉,营邱[3]之民奔走而歌舞之,故能以支代宗[4]而窃其国。居位未几,以凶虐而杀其身。向日之受其姑息者,竟无一人仗戈以赴其急。推刃之人,缓步出郊,略无所惮至于是。然后知区区之小惠,果不足恃也。齐懿公罪恶贯盈,本无足责。吾特表而出之,以为好行小惠者之戒。
“注释”
[1]太子劭:刘宋太子劭。他的异母弟弟刘濬,是潘淑妃(即潘妃所生)。“初,潘淑妃生始兴王濬。元皇后性妒,以淑妃有宠于上,恚恨而殂,淑妃专总内政。由是太子劭深恶淑妃及濬。濬惧为将来之祸,乃曲意事劭,劭更与之善。”(《资治通鉴》卷一二六)
[2]商人:齐懿公的名字。
[3]营邱:齐国都城之一,这里指代齐国。
[4]以支代宗:齐懿公是齐桓公的儿子,他杀死了齐昭公(他的兄长公子潘)之子而篡位。
“译文”
请让我用太子劭的事情来证实这个道理。刘劭和弟弟刘濬一同谋逆。潘妃是刘濬的母亲,但是刘劭杀掉她却亲近她的儿子,好像不近人情,却不知道刘劭、刘濬的情势同为悖逆。元嘉年间的变乱,潘妃被杀害了,但刘濬比以前更加依附刘劭。他们兄弟都是禽兽一类的人,怎么有着不同的身躯却有相同的感情呢?齐懿公对待阎职、邴歜,正如刘劭对待刘濬,自认为别人都和自己一样,不再有疑虑。这就是我之所以推断齐懿公的祸患正是在按照自己的感情行事。我考察传记上的记载,这两个人杀害齐懿公后,饮完酒然后才逃走,没有丝毫的畏惧。我私下里又有一些感想。齐懿公篡位的时候,借粮食给别人的时候,恩泽不正当,德行也是自私的,声誉都是虚伪的,博得了齐国人民的歌颂和赞赏,所以能凭着支系取代宗主而窃得国家政权。但在位还没有多久,就因为凶残和暴虐而被杀了。以前得到他的姑息养护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操起武器来帮助他。持刀杀害齐懿公的人,缓步逃出郊外,竟然到了没有丝毫恐惧的地步。我这才知道小恩小惠果真是靠不住的。齐懿公恶贯满盈,本来不值得去责备。我只是揭发出来,以便作为那些喜好施行小恩小惠的人的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