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师过周北门(僖公三十三年)秦使孟明为政(文公元年)晋秦战彭衙复用孟明(文公二年)秦济河焚舟(文公三年)
“左传背景”
僖公三十二年,晋文公逝世,秦穆公不顾蹇叔的劝诫,趁机准备去袭击郑国,接应当年戍守在郑国的杞子等人。
僖公三十三年,秦军出动,前去袭击郑国,途中经过周王朝的都城,表现得不够礼貌和谦逊,周朝的王孙满就预测秦军失败。后来郑国商人弦高故意迷惑秦军,说郑国人早有所准备。结果秦军认为袭击的计谋被泄漏了,只好撤军。结果在撤军的路上经过殽山,被晋国人拦截了,晋国人捕获了秦国的将领孟明视(即孟明)、西乞术和白乙丙。结果,在晋文公的夫人、晋襄公的母亲文嬴的劝说下释放了孟明等人。孟明视回到秦国后,秦穆公并没有处罚他们,而且秦穆公后悔自己没有听从蹇叔的劝告,并自我反省。
文公元年,秦穆公没有听从别人的谗言,而是坚持任用孟明,并且自我反省。
文公二年,秦国为了报复僖公三十三年的殽之战,讨伐晋国,在彭衙和晋军打仗。秦穆公仍然任用孟明为将领。此次作战,孟明又失败了。但是秦穆公还是继续任用孟明。于是孟明增修国政,使晋国感到恐惧。
文公三年,秦军渡过黄河,把船烧了,决心要战胜晋国。晋国人不敢出来,秦国的军队抵达殽山,把僖公三十三年在这里战死的秦军尸体掩埋了,然后返回。于是秦国声威大震,取得了西戎的霸主地位。人们认为这是由于秦穆公善于改过自新,用人不疑。
东莱先生认为秦、晋、郑这三个国家都是由于利益关系而分分合合的,郑国的安全并不是靠烛之武的一张嘴所能保证的。东莱先生还高度称赞了秦穆公悔过自新的精神。
“原文”
天下之事,以利而合者,亦必以利而离。秦晋连兵而伐郑,郑将亡矣。烛之武出说秦穆公,立谈之间,存郑于将亡。不惟退秦师,而又得秦置戍而去,何移之速也?烛之武一言,使秦穆背晋亲郑,弃强援,附弱国;弃旧恩,召新怨;弃成功,犯危难,非利害深中秦穆之心,讵能若是乎?秦穆之于晋,相与[1]之久也,相信之深也,相结之厚也,一怵于烛之武之利,弃晋如涕唾[2],亦何有于郑乎?他日利有大于烛之武者,吾知秦穆必飜然[3]从之矣。是则杞子袭郑之谋,实烛之武有以开之也。
“注释”
[1]相与:相互结盟。与,结盟。
[3]涕唾:眼泪和口水。
[2]飜(fān)然:同翻然,形容快速改变的样子。
“译文”
天下的事理是,如果因为利益而合到一块,也必定会因为利益而离散。秦国和晋国联军讨伐郑国,郑国即将灭亡了。烛之武逃出去游说秦穆公,片刻谈话之间,就把即将灭亡的郑国保存了。不只是让秦国退兵,而且又使得秦国在郑国设置防御再撤去,怎么改变得这么快呢?烛之武的一句话使得秦国背弃晋国而亲近郑国,背弃强大的后援,而依附弱小的郑国;背弃以前的恩情,招惹新的怨恨;背弃成功的事,冒犯危险和困难,如果不是利害关系深深地打动了秦穆公的内心,怎么可能会像这个样子呢?秦穆公对待晋国,相互结盟得很久了,互相信任也很深了,相互结交也很厚了,一旦被烛之武所说的利害吓住,就像掉出来的眼泪、吐出来的口水一样背弃了晋国,这和郑国有什么关系呢?以后如果有比烛之武说的利益更大的,我想秦穆公必定又会迅速听从。这样,杞子袭击郑国的谋划,实际是烛之武所开启的。
“原文”
举郑国之人,咸诵[1]烛之武退两国之师,续百年之祀于颊舌之间[2],孰知危亡之衅亦已芽于武之颊舌乎?秦穆从烛之武之言而戍郑者,非爱郑也,利在焉,故也。从杞子之言而袭郑者,非憎郑也,利在焉,故也。心无晋、郑,惟利之趋,岂有轻绝数十年缔交之晋,而反重结数年始附之郑者乎?烛之武以利始之,杞子以利终之,使外无弦高之谋,内有三子之应,岂复有郑乎?是烛之武之留戍,乃所以留祸。虽免国于晋,而输国于秦也。君子之重言利,其以是哉?秦穆既以利轻绝晋,亦必以利轻绝郑。利心一开,不能自窒,宜其蔑蹇叔之谏,而取殽之败也。
“注释”
[1]诵:称颂。
[2]颊舌之间:脸颊和舌头之间,指一个人的口才,即所谓的嘴皮子。
“译文”
全郑国的人都称颂烛之武使两国撤退了军队,让郑国百年的命运因为烛之武的嘴皮子而得到延续,谁想到危亡的痕迹已经在烛之武的嘴皮子上萌生了呢?秦穆公听从烛之武的话而在郑国戍守,不是因为爱护郑国,因为有利益在那里,所以才如此。听从杞子的话袭击郑国,也不是憎恨郑国,利益在那里,所以才这样。心里没有晋国和郑国的分别,只有利益的驱使,难道会轻易地弃绝几十年结交的晋国,反而去重新结交最近几年才开始依附的郑国吗?烛之武用利益让他开始,杞子用利益让他结束。如果在国外没有弦高的谋略,国内又有三个人在作内应,难道还会再有郑国吗?这样,烛之武让秦国人留下来戍守,就是留下祸根。虽然使郑国避免了晋国的侵略,但却把国家送给了秦国。君子重视谈论利益,难道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吗?秦穆公既然因为利益而弃绝了晋国,也必定会因为利益而弃绝郑国。利益之心一旦开启了,就不能自我遏止,难怪秦穆公不顾蹇叔的劝谏,结果在殽之战失败了。
“原文”
殽之役,说者或归其曲[1]于晋,以谓秦所袭者郑,所灭者滑,于晋未有朝夕之急,乃冒丧而邀[2]之。吾以为,晋固可责,秦穆亦不得无罪焉。孙权与刘备,约同伐刘璋,备方发“被发入山”之辞以拒权,不旋踵而自取之,此权所以深怨,而有荆州之师也。晋与秦同围郑,秦独退师留戍以背晋,不旋踵而自袭之,此晋所以深怨,而有殽之师也。前则恐人分其利,后则以己专其利,最人情之所甚恶。知权之怨备,则知晋之怨秦矣,安可独归曲于晋乎?
“注释”
[1]曲:理亏。
[2]邀:拦截,半路袭击。
“译文”
对于殽之战,有的论者把理亏的一方归到晋国,认为秦国所袭击的是郑国,所灭的是滑国,对晋国而言并没有什么朝不保夕的危急,晋国却趁着有丧事的时候拦截秦军。我认为,晋国固然可以责备,秦穆公也不是没有罪过。孙权和刘备约好一同讨伐刘璋,刘备刚说了“准备披着头发隐居山林”这样的话来拒绝孙权,没有过一会儿就自己夺取了,这就是为什么孙权十分怨恨刘备,因而向荆州派兵。晋国和秦国一同围困郑国,秦国单独撤军并留守郑国,背叛了晋国,没有过一会儿又自己来偷袭郑国,这就是为什么晋国十分怨恨秦国,因而向殽山派兵。以前恐怕人家瓜分利益,后来自己独自享受利益,这是人情所最厌恶的。知道孙权怨恨刘备,就知道晋国怨恨秦国了,怎么可以把理亏单独归到晋国呢?
“原文”
然秦穆惩殽之败,仍用孟明,增修国政,竟刷大耻,夫子骤列其悔过之誓于二帝三王之后[1]者,抑有意焉。一悔可以破百非,一善可以涤百利。秦穆在春秋中,朝议暮贬,左瑕右玷,虽擢发不足以数其罪[2]。及入于《书》,则温然粹然,不见微隙。是典谟诰誓之秦穆,而非复春秋之秦穆也。圣人之劝深矣。自时厥后,晋有邲之败,齐有鞌之败,楚有鄢陵之败[3],其余败军者,未易概举,如秦之惩败而悔过者,则无闻焉。此《书》之所以止于秦也。继秦穆而有悔过自誓之举,则夫子之序《书》,讵终于秦耶?
“注释”
[1]夫子骤列其悔过之誓于二帝三王之后:指《尚书》的最后一篇为《秦誓》。《秦誓》前面都是上古帝王说的一些话。
[2]虽擢发不足以数其罪:形容罪恶多得数不过来,超过了头发的数目。
[3]晋有邲之败,齐有鞌(ān)之败,楚有鄢陵之败:分别在宣公十二年、成公二年、成公十六年。
“译文”
然而秦穆公在殽之战失败了,仍然任用孟明,进一步改善国政,竟然洗刷了奇耻大辱,孔夫子骤然把秦穆公悔过的誓言放在二帝三王的后面,大概也是有深意的。一次悔改可以破除许多错误,一次善举可以洗掉许多私利。秦穆公在春秋的时候,早晚都有人议论和贬斥他,全身左右都是污点,即使拔着头发来数他的罪过也数不过来。等到列入了《尚书》,就变得温和纯正了,看不到一点瑕疵。这是典谟诰誓里面的秦穆公,而不是春秋时候的秦穆公。圣人的劝勉是有深意的。从那时以后,晋国有邲之战的失败,齐国有鞌之战的失败,楚国有鄢陵之战的失败,其他国家的失败不胜枚举,像秦穆公这样惩戒失败而且悔过的人却没有听说过。这就是《尚书》为什么在秦穆公这里就结束了。如果在秦穆公之后还有自我发誓悔过的举动,那么孔夫子排列《尚书》怎么会到秦穆公就停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