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宋人掠取了邾国的土地,邾国地小势微,便请求郑庄公帮助。郑庄公为了报复隐公四年宋人围攻郑国都城东门五天的怨恨,于是与邾人会合,讨伐宋国并攻进了宋国的外城。宋人派使者向鲁隐公告急求援,隐公听说郑国的军队攻入了宋国的外城,心里打算救援,便问宋使:“郑国的军队到达哪里了?”宋使却欺骗他说:“还没有到达国都。”隐公大怒,辞退宋使说:“贵国国君请我共同担忧宋国的灾难,现在询问使者,却如此回答我,这可不是我所敢知道的。”于是停止不往救援。
东莱先生通过这个实例批驳了世人对《战国策》中所记载的诡辩术的迷信。他认为纵横家们的成功,只是一时的运气所致,不值得效仿。应该提倡的是君子的正论。
“原文”
始吾读《战国策》,见仪秦髡衍[1]之徒,驾其诡辩,玩时君于股掌之上,骤使之喜,骤使之怒,骤使之忧,骤使之乐。指川为陆,亦从而谓之陆;指虎为羊,亦从而谓之羊。虽有耳目鼻口不得自用,而听辩士之所用。抵掌扼腕[2],俯吊仰贺,反晦明[3]于呼吸,变寒暑[4]于须臾。其三寸之舌实百万生灵之司命也。及精思而博考之,然后知诡辩初不足恃,彼《战国策》所载,特幸而成功者耳。吾姑以两端明之。
“注释”
[1]仪秦髡衍:都是战国是著名的策士,即苏秦、张仪、淳于髡、公孙衍。
[2]抵掌扼腕:击掌,扼住自己的手腕,形容人在发表见解和言谈时滔滔不绝,情绪激动、振奋的样子。
[3]晦明:晦是昏暗的意思。这里喻指是非黑白。
[4]寒暑:喻指人情冷暖。
“译文”
起初我读《战国策》的时候,见张仪、苏秦、淳于髡、公孙衍这班人,用他们诡辩的言谈,玩弄当时的国君于股掌之上,忽而使他喜悦,忽而使他愤怒,忽而使他忧愁,忽而使他欢乐。指河川为陆地,国君也跟从说是陆地;指老虎为山羊,国君也跟从说是山羊。国君虽然也有耳目口鼻,却不得自己使用,反而听从辩士的指挥。他们高谈阔论俯身贬斥,昂首夸赞,颠倒黑白于呼吸之间,转变利害关系于顷刻之间,他们的三寸之舌实际上成了百万民众生命的主宰。等到我认真思考并广泛考证,才知道这些诡辩原本是不可凭靠的,《战国策》所记载的只是幸运的成功者罢了。我姑且以两个相反的例子来阐明我的观点。
“原文”
赵魏攻韩华阳,韩告急于秦,秦不救韩。遣陈筮见穰侯,穰侯曰:“事急乎?”陈筮曰:“未急也。”穰侯怒曰:“冠盖相望[1],告敝邑[2]甚急,公来言未急,何也?”陈筮曰:“彼韩急,则将变而他从,以未急,故复来耳。”禳侯曰:“公无见王,请今发兵救韩。”八日而败赵魏于华阳之下。是说也,世皆以为工也。
“注释”
[1]冠盖相望:冠盖,指官吏的官服和车盖,借指官吏。冠盖相望,指使者前后相连,往来不绝。
[2]敝邑:对自己方面的谦称。
“译文”
赵国和魏国攻打韩国的华阳城,韩国向秦国告急,秦国不想救援韩国,于是韩国派遣陈筮去见秦国穰侯。穰侯问:“情况危急吗?”陈筮回答说:“还不急。”穰侯大怒,说:“你们的外交公车连接不断地来求救,都告诉我们说华阳城十分危急了,你却来说还不危急,这是什么原因呢?”陈筮说:“韩国如果情况危急就会改变(向秦求援的)主意而寻求其他的途径。因为情况还不危急,所以我还能再来此寻求援助。”穰侯说:“你不用拜见秦王了,请允许我现在就调遣军队救援韩国。”于是,八天便在华阳城下击败了赵魏两国。陈筮的这种说法,世人都以为很工巧。
“原文”
郑伐宋,入其郛[1],宋人使来告于鲁隐公,公闻其入郛也,将救之,问于使者曰:“师[2]何及?”对曰:“未及国。”公怒,乃止,辞使者曰:“君命寡人同恤[3]社稷之难,今问诸使者,曰‘师未及国’,非寡人之所敢知也。”是说也,世以为拙也。
“注释”
[1]郛:音孚,即郭,外城的意思。
[2]师:军队。
[3]恤:担忧。
“译文”
郑国讨伐宋国,进入了外城,宋人派使者来向鲁隐公告急,隐公听说郑军攻入了外城,打算救援宋国,便问宋使:“郑国的军队到达哪个地方了?”宋使回答说:“还没有到达外城。”隐公大怒,便停止出兵救援,辞谢使者说:“贵国君王命令寡人一同为国家的灾难担忧,现在询问使者,却回答说:‘军队还没有到达外城’,这可不是寡人敢知道的。”宋使的回答,世人都以为很笨拙。
“原文”
吾以为陈筮之言“未急”,宋使之言“未及国”,其说初无异者,陈筮幸而遇穰侯之听,故人以其说为工;宋使不幸而遇隐公之怒,故人以其说为拙。陈筮得其时者也,非智也;宋使失其时者也,非愚也。使陈筮而遇隐公,则为愚;使宋使而遇穰侯,则为智。愚智初无定名,工拙初无定论。以是而推之,凡战国之策士所以能动时君之听者,皆出于幸而已,岂区区之说真足恃哉?
“译文”
我认为陈筮所说的“情况还不危急”,宋使所说的“还没有到达外城”,这两种说法本来没有什么不同,但陈筮幸运地遇到了穰侯听从了他的话,所以世人就以为他的说法巧妙;宋使不幸地遇到隐公对他的话发怒,所以世人就以为他的说法笨拙。陈筮是碰到了时机,而不是聪明;宋使是失去了时机,而不是愚蠢。假使陈筮遇到隐公,就成了愚蠢;假使宋使遇到了穰侯,就成了聪明。愚蠢和聪明本来并没有固定的概念,巧妙和笨拙也没有固定的说法。从这个道理来推论,凡是战国策士能用自己的辞令打动当时的国君的,都是幸运而已,难道区区的辞令真的值得凭靠吗?
“原文”
杜预[1]谓宋使忿隐公知而故问,是大不然。宋使以郑师之伐告急于鲁,鲁隐公问郑师之所及远近,此人情之常也。虽闻其入郛,然问诸道路,不如问其使者之为审[2],则知而复问亦人情之常也。况宋使之使指专在于郑师,隐公其可舍郑师而问他事乎?是则师何及之语,隐公之所当问也,宋使之所当答也。彼使者苟非狂惑丧心,何自而起其忿乎?其所以发未及国之言,盖亦如陈筮之谋,欲以激鲁侯之救耳。不意逢隐公之暴怒,不得嗣[3]进其说,遂至于辱命[4]而归。是以知诡辩之果不足恃也。
“注释”
[1]杜预:字元凯,东晋大将、学者。精通历史兴亡成败的道理,著有《春秋左传集解》。
[2]审:慎重、谨慎。
[3]嗣:继续进行。
[4]辱命:没有完成使命。
“译文”
杜预以为宋使是恼怒隐公的明知故问(才那样说的),这种认识是很不正确的。宋使因为郑国攻打自己的国家而向鲁国告急求救,鲁隐公问他郑国军队到达了哪里,这也是人之常情。虽然听说郑国攻进了外城,但是道听途说不如询问使者审慎,那么知道了又询问也是人之常理。何况宋使出使鲁国的目的就在于退郑国的军队,隐公怎么可能不问郑国军队而问其他的事情呢?这样讲来,军队到达哪里的问话,是隐公所应当问的,也是宋使所应当回答的。那个使者如果不是糊涂迷惑,丧失理智,他的忿怒从那里生起来呢?他之所以说出“还未达到外城”的话,大约也像陈筮的计谋一样,想要激发鲁侯施以援就吧。没料想却碰上隐公大怒,不能继续陈述他的言论,以致于没有完成使命就回去了。由此可知诡辩实在是不值得凭靠啊。
“原文”
自陈筮言之,则回穰侯不救之心,其说似有功;自宋使言之,则沮隐公欲救之意,其说深可罪。利害祸福特系乎所逢之时耳。后世徒见《战国策》所载百发百中,遂以为正论[1]不如诡辩,君子不如策士。殊不知《战国策》之书,策士之所作也。书出于策士之手,必不自扬策士之非。其一时之谋议,成者则载之,败者则删之,中者则载之,失者则删之。如陈筮之徒,幸而有功,则大书特书,以示后世;如宋使之徒,败人之事,不载于书,亦不知其几何矣。惟合《战国策》而观之,然后知策士之谋,得不偿失,利不偿害。初不能使人之必听也,吾故表[2]而出之,以为策士之戒。
“注释”
[1]正论:正直、正派的言论。
[2]表:表述、阐明。
“译文”
从陈筮的角度来看,挽回了穰侯不想救援的本意,他的说法似乎是很有效;从宋使的角度来看,则打消了鲁隐公想要救援的本意,他的说法应该严厉责罚。好处、害处、祸患、福气,只是和个人所遇到的时机有关罢了。后世之人只看到《战国策》所记载的事例都是百发百中,便以为正直的言论不如巧言诡辩,坦荡的君子不如策士,却不知道《战国策》这本书,本是策士写成的书。出于策士之手,必定不自己宣扬策士的过失。他一时的计谋和议论,成功了就记载,失败了就删掉,达到目的的就记载,失去时机的就删掉。像陈筮这些人,幸运地获得一点功劳,就大肆渲染,用来向后人显示;像宋使这些人,败坏了人家的大事,不记载在书中的,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呢。只有掩上《战国策》来观察,才知道策士的计谋得不偿失,害处多于裨益。本来不能使人一定听从我的见解,所以我述写而使它显现出来,作为策士之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