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鲁隐公五年九月,仲子的祠庙建成并举行落成祭祀,将要进行文舞与武舞,隐公向众仲请教乐舞的人数。众仲说:“按照礼乐制度,天子乐舞用八佾,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乐舞是用八种乐器播八方之风,故只有天子才能使用八佾,诸侯以下宜等而下之。”隐公听从了,开始使用六佾乐舞。
东莱先生认为,隐公能认识到对仲子的祭祀僭越了礼制是值得表扬的,但是还不够。如果当时他能一举纠正周成王以天子礼祭祀周公的错误,才算是正本清源,就不会导致后世礼乐制度的崩坏。
“原文”
问之名何如哉?问道者未达其道,问礼者未习其礼,问途者未识其途,问俗者未通其俗。凡谓之问者,非有所未知,必有所未安也。故晋人不问晋,齐人不问齐,秦人不问秦,楚人不问楚,岂非心知之,身安之,无所复待于问耶?
“译文”
什么情况才能叫作“问”呢?询问道理的是还没有明白这种道理,询问礼节的是还没有熟悉这种礼节,询问道路的是还没有认识这条道路,询问风俗的是还没有通晓这种风俗。凡是称作“问”的,如果不是不知道,就必定是有些不安的吧。所以晋人不用询问晋国的事务,齐人不用询问齐国的事务,秦人不用询问秦国的事务,楚人不用询问楚国的事务,这难道不是因为心里知道,自身安定,没有什么还需要询问的缘故吗?
“原文”
隐公生于鲁,长于鲁,君于鲁,其视鲁之舞乐,用于龠祠烝尝[1],不知其几祭也;动于屈伸缀兆[2],不知其几成[3]也。至于考仲子之宫[4],始问羽数[5]于众仲,岂真有所不知耶?是必其心有所大不安也。
“注释”
[1]龠祠烝尝:四季祭祀的意思。龠是夏祭,祠是春祭,尝是秋祭,烝是冬祭。
[2]屈伸缀兆:是对舞动作的描写。屈伸,指身体的俯仰;缀,指舞蹈者前后相接;兆,指位外之营造。
[3]成:乐曲奏完一节为一成。
[4]考仲子之宫:考,古代宗庙宫室或重要器物初成,必定举行祭礼,这叫做考;仲子之宫,即仲子的宗庙。周公的庙叫大庙,群公的庙叫做宫,所以“仲子之宫”即仲子之庙。仲子,鲁桓公的母亲,鲁惠公的妃子。
[5]羽数:执羽的人数。羽即乐舞,以八人为一列,即一佾。天子、诸侯、大夫、士举行乐舞时,佾数有严格的等级差别。
“译文”
隐公出生在鲁国,成长在鲁国,又在鲁国做国君,他看到鲁国的舞乐,用在春夏秋冬的祭祀,不知道有多少回了;舞动时那俯仰舒缩、连缀相接的行位,不知道演奏了多少遍了。直到建成仲子的祠庙,方才向众仲请教舞蹈的人数,他难道真的不知道吗?这一定是他心里有些很不自在的地方吧。
“原文”
自成王以天子之礼乐祀周公[1],至于隐公,盖数百年矣。以成王之贤而赐之,以伯禽[2]之贤而受之,举世莫知其非也;其后因而用之群公[3]之庙,举国亦莫知其非也。隐公生于数百载之后,独能疑数百载之非,其心蹙然不安而发于问焉,其天资亦高矣。众仲告之以先王之正礼,使六羽之献[4]复见于仲子之庙,不可谓无补也。
“注释”
[1]自成王以天子之礼乐祀周公:周公即周公旦,武王的弟弟,为辅佐周王室立下了巨大的功劳。周成王,是武王的儿子,他命令鲁公世世代代祭祀周公时用天子的礼乐,因而沿用八佾。而今独于祭仲子时,改用六佾。
[2]伯禽:周公的儿子,封于鲁国。
[3]群公:鲁国的列公。公,是先秦时期对诸侯的通称。
[4]六羽之献:六羽,即六佾,每行八人共六行的舞乐;献,以下奉上称作献。
“译文”
自从周成王命令鲁公世世代代用天子的礼乐奉祀周公,到隐公时大概已有数百年了。像成王那样贤德的帝王,却赏赐天子的礼乐;像伯禽那样贤德的国君,却接受了天子的礼乐,整个时代都没有人知道这是错误的;鲁国的后代又因循这个先例而把天子的礼乐用在诸位先公的祠庙里,全国也没有人知道这是错误的。隐公出生在几百年之后,独能质疑这数百年的错误,他心里愁惑不安并对此提出疑问,他的天资也算是很高的了。众仲告诉他先王的正礼,使得六羽这种礼乐,再次出现在仲子的祠庙里,不能说是没有补益的事情啊。
“原文”
然隐公之问,岂止为仲子一庙而已哉?特因仲子之庙而发耳,为众仲者盍[1]申告之曰:“周公制礼作乐以致太平,天子八佾,诸侯六佾,是乃周公所作之乐也。周公制是乐舞之数,盖欲行之天下,传之万世也。周公在诸侯之位,而荐[2]天子之乐,岂非欲尊周公之身,而废周公之乐耶?周公欲行之天下,而子孙已乱之;周公欲传之万世,而身没已违之。使周公而有知,吾知其不享鲁祭矣。君盍因是举正礼乐之僭[3],复诸侯之旧,告于天子,告于周公之庙,使天下再见周公之礼乐,是鲁有二周公也。今独用六佾于仲子之庙,是以礼处仲子而不以礼处周公,何其待仲子之厚,而待周公之薄耶?”
“注释”
[1]盍:为何不。
[2]荐:进用。
[3]举正礼乐之僭:彻底纠正对礼乐的僭越。举,彻底,完全。僭,僭越,超越本分。
“译文”
但是隐公的提问,难道只是因为仲子一庙而已?只不过是借仲子的庙来发端罢了。作为众仲何不详明地告知他说:“周公制定礼乐,达到天下太平。天子用八佾,诸侯用六佾,这是周公所规定的乐制。周公规定这个乐舞的数目,是想要施行到天下,流传到万代的。周公列在诸侯的地位,却进用天子的礼乐,这难道不是要抬高周公的身份而废弃周公所制定的乐制吗?周公制定乐舞要施行于天下,而才到他的子孙,就已经坏乱了;想要流传到万代,而本人刚刚死去,后人就违背了。假如周公死后有知,我知道他决不愿享受鲁国的祭祀了!君王您何不趁着这件事彻底纠正对礼乐的僭越,恢复诸侯的老规矩,向天子宣告,在周公的庙殿里宣告,使天下重新显现周公当初制定的礼乐,这就像鲁国有两个周公了。如今单独在仲子的祠庙里用六佾的舞乐,这是以正礼对待仲子而不以正礼对待周公,为什么待仲子这么厚,而待周公这么薄呢?”
“原文”
苟众仲能为此言,隐公能为此举,则可以尊王室,可以服诸侯,可以塞乱臣贼子之原[1]。五伯[2]之首,不在齐桓,而在隐公矣。
“注释”
[1]原:根源、来源。
[2]五伯:即五霸。春秋时期诸侯中势力最大,称霸一方的人。历史上说法不一,通常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
“译文”
假如众仲能说出这样的话,隐公能做出这样的举动,那么就可以使王室受到尊重,可以使诸侯顺服,可以堵塞乱臣贼子的根源。五霸的首领就不是齐桓公,而是鲁隐公了。
“原文”
虽然,此非所以责众仲也。当成王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虽召公毕公[1]之贤,未尝固争,至孔子始慨然有言,曰:“鲁之郊禘[2]非礼也,周公其衰矣!”盖必入圣人之域,然后知圣人之心。降圣人一等,虽召公毕公,犹不能尽知,况众仲乎?
“注释”
[1]召公毕公:召公名奭,封于召地;毕公名高,封于毕地。他们都是文王的儿子,周成王的贤臣。
[2]郊禘: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礼。郊,祭天。禘,祭先祖。
“译文”
话虽如此,但这并不是用来责备众仲的。当周成王用天子之礼奉祭周公时,即使像召公毕公这样的贤人,也没有硬行劝阻。直到孔子才发出感叹道:“鲁国的郊禘是不合乎礼制的啊,周公是要衰败下去了!”大概是一定要达到圣人的境界,才能晓得圣人的心思吧。比圣人低一级的,即使是召公毕公,也不能完全知道,何况是众仲呢?
“原文”
惟众仲一失其机,故僭悖之习,流及后世。甚至于季氏以陪臣之微,傲然舞八佾于庭[1],重形[2]孔子之叹焉。呜呼!隐公之问在于三家[2]未兴之前,孔子之叹在于三家既盛之后。防于未兴之前,众人之所易;禁于既盛之后,圣人之所难。吾是以益为隐公惜也。
“注释”
[1]季氏句:语出《论语·八佾》,季氏是鲁国的权臣,应该使用四佾。
[2]重形:再次现形,再次出现。
[3]三家:春秋时鲁国有三家权势最大的臣子,即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都是鲁桓公的后代,所以也叫三桓。
“译文”
但是,一旦众仲错过了机会,僭越悖乱的风气就流传到了后世。(风气之恶)甚至到了季氏不顾卑微的臣下的身份,傲然无礼地在家中使用八佾的舞乐的地步,孔夫子的感叹再次显现了。唉!隐公的疑问,是在孟孙、叔孙、季孙三家还未兴盛之前提出的,孔子的感叹发于三家已经强大之后。在未兴起之前预防,即使一般普通大众也是容易办到的;在已经强大之后禁止,虽是圣人也难以对付了。我为此更加替隐公感到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