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背景”
文公七年,宋昭公准备杀掉诸位公子。这时乐豫不顾自己也是公子的身份,冒着危险给宋昭公进谏,劝他不要杀害诸位公子。但是宋昭公不听从。于是宋襄公、宋穆公这两族的公子先发制人,围攻宋昭公,杀掉了两个大夫。接着诸位公子和宋昭公达成了和解。而乐豫也把自己的司马的官位让给了宋昭公的弟弟公子卬。
东莱先生高度赞美了乐豫不顾自己身为公子的嫌疑,而去劝告宋昭公不要杀害诸位公子。乐豫又把自己的官位视若鸿毛,弃若敝履。正是由于乐豫把自身利益置之度外,淡泊名利,所以才这么勇敢。
“原文”
见怒于人[1],为吾解者,必与吾亲者也。见疑于人,为吾辨者,亦必与吾亲者也。抑不知怒可使疏者解,不可使亲者解;疑可使疏者辨,不可使亲者辨。人之方怒也,人之方疑也,望其亲厚者来,固逆以游说待之矣。先持游说之心以待其至,则虽有公言,亦视以为私;虽有正论,亦视以为党,岂特塞耳而不听哉?解其怒而甚其怒者,有矣。辨其疑而增其疑者,有矣。呜呼!亲者尤不可解,况于自解乎?亲者尤不可辨,况于自辨乎?苟不审势,不见机,不察言观色,身往辨解,径犯其疑怒之锋,则一顾而生百忿,一诘[2]而生百猜。辞多则谓之争,辞寡则谓之险。貌庄则谓之傲,貌和则谓之侮。进退周旋[3],无非罪者。束手而赴仇家,其见杀者,非仇之过也,我自送其死于仇也。裸裎而投虎穴,其见噬者,非虎之暴也,我自送其死于虎也。彼方蓄怒积疑,欲致毒于我,而未得逞,我乃委身其前以投之,其得全也难哉!
“注释”
[1]见怒于人:被别人恼怒,即别人对我感到愤怒。下“见疑于人”同此。
[2]诘(jié):诘难,问。
[3]周旋:进退,举动。
“译文”
被别人愤恨,替我劝解的,必定是我的亲友。被别人怀疑,替我辩白的,必定是我的亲友。却不知道恼怒可以让生疏的人来劝解,不可以让亲友来劝解;怀疑可以让生疏的人来辩白,不可以让亲友来辩白。人们正发怒的时候,正怀疑的时候,看到与对方亲近交厚的人来了,本来就以面对游说的心态来迎接他们了。先怀有面对游说的心态等着他们到来,那么就是有公正的话语,也被看作是为了私利了;即使是正义的话语,也被看作是为了同伙,这样,难道会仅仅是塞住耳朵而不听从吗?本来为了消释愤怒的却增加了愤怒,这是有的。本来是为了辨清疑虑的却增加了疑虑,这是有的。呜呼!亲近的人尤其不可去劝解,何况自己替自己劝解呢?亲近的人尤其不可以去辩白,何况自己替自己辩白呢?如果没有看清形势,没有看清时机,不观察脸色和言语,自己前往辩解,直接触犯他的怒火和疑虑的尖锋,那么看一下就会生出众多愤恨,问一下就会生出很多猜疑。说得多就会被认为是争辩,说得少就会被认为是阴险。容貌端正就被认为是傲慢,容貌温和就被认为是侮慢。一进一退,一举一动,没有不是过错的。绑着手去仇人家里,被杀害了,这不是仇人的过错,是我自己到仇人那里去送死。光着身子前往虎穴,被老虎吃了,这不是老虎暴虐,是我自己到老虎那里去送死。他们正在积蓄愤怒积累疑虑,想要毒害我而没有得逞,我却自己把自己送过去,这还能够保全性命的是很难的啊!
“原文”
宋昭之无道,嗣位之初,欲尽去群公子,其志锐甚!吾意为群公子所亲者,皆将远嫌退缩,而不敢预其祸。独乐豫拳拳亹亹[1],力进谏而止之。意者豫之视群公子,声迹不相闻,休戚不相及,居无嫌之地,可以肆言而不忌乎?及详考之于传,豫实戴公之裔,乃所谓群公子之一也。身在群公子之数,不以自嫌,独敢辨解于昭公之前,昭公虽不从,亦安其言而不以为憾也,豫不以嫌自处可耳。至于使无道之君亦安其言而不憾,是岂一朝一夕之故哉?窃意豫平居暇日,处群公子间,身廊庙[2]而心山林,身轩冕[3]而心布褐,身锺鼎而心簟瓢,和而不同,群而不党,豫固不以公子自处,而人亦未尝敢以公子处豫也。
惟其素不以公子自处,故虽在利害之中,实出利害之外。从容进谏,忠诚恳恻,专悟于君,物莫能间。当是时,豫岂自知身之为公子哉?何独豫不自知为公子,虽昭公,亦岂知豫之位公子哉?傥豫自知为公子,则嫌心生而不敢言。傥昭公知豫之为公子,则忿心生而不能忍,将见谏语未终,先群公子而赐绝命之书矣。惟两出于不知,此所以两相安而不相忌也。昭公虽能安豫之言,而不能从豫之言。迄至群公子之乱,刃交矢接,公室如缀旒[4]。豫复与六卿和公室,舍其司马以畀昭公之弟卬。使昭公知公族之中,固有视富贵如鸿毛者矣,深释昭公之疑怒。是昔以言谏,而今以身谏也。非心无富贵,其能勇退如此之决乎?豫心无富贵,故始不以公子自嫌,而进言忘撄鳞之危。终不以司马自累,而弃位过脱屐之速[5]。苟藏于心者,有毫芒之顾惜,则发于口者,有邱山之畏怯[6]矣。故弃人之所不能弃,然后能言人之所不能言。
“注释”
[1]拳拳亹(wěi)亹:忠诚勤勉的样子。
[2]廊庙:指朝廷。
[3]轩冕:车子和帽子,指代公卿的待遇。
[4]缀旒:帽子前面的珠串子,帽子戴在头上时,会随之摆动,这里形容局势动荡。
[5]脱屐之速:形容放弃得很干脆很容易。
[6]邱山之畏怯:形容畏怯之大,如丘山一样大。
“译文”
宋昭公是个无道的国君,刚刚即位,就想把诸位公子全都除去,他的主意太过分了!我想,被诸位公子亲近的人,都要远离嫌疑而退缩,不敢参与到这次祸乱中来,惟独乐豫这个人很忠诚勤勉的样子,极力进谏想要制止祸乱。我想,乐豫认为和诸位公子,言语、事迹互不往来,安危不相关,自己处在没有嫌疑的境地,可以任意说话而没有顾忌了吧?等到详细考察《左传》的记载,乐豫实际上是戴公的后代,也是所谓的诸位公子里面的一个。自己处在诸位公子里面,却不把这当作是嫌疑,却偏偏敢在宋昭公面前辩解,宋昭公虽然不听从,也就安于自己说的话不感到遗憾而已,乐豫不把这当作是嫌疑,而处在这境地是可以的。至于让无道的国君也安于他的劝谏,而不感到遗憾,这难道是一朝一夕就能做的到吗?我想,乐豫闲暇的时候,处在诸位公子中间,身子虽然在朝廷,而心思却隐居在山林;身子虽然享受车马和华冠,但是心思却想着平民;身子享受豪华的饮食,但心思却想着粗劣的饮食。和平相处而不混同,居住在一起而不结党,乐豫固然不以公子的身份自居,而且别人也不认为他是公子。
正是因为他平时不以公子自居,所以虽然处在利害关系之中,实际上却跳出了利害关系之外。于是从从容容地进谏,十分忠诚恳切,专心希望国君醒悟,这种心思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离间。这个时候,乐豫难道知道自身是一个公子吗?不但乐豫不知道自己是公子的身份,即使宋昭公,难道知道乐豫是处在公子的位子吗?如果乐豫自己知道身为公子,那么就会有嫌疑的心思而不敢再说了。如果宋昭公知道乐豫是公子,那么就会忍受不住发怒,不等他进谏完就在诸位公子之前杀了他。正是双方都不知道,所以都很安心而不猜忌。宋昭公虽然能安静地面对乐豫的话,但却不听从。直到诸位公子的动乱爆发后,争斗不止,公室动荡不安。乐豫又让六卿和公室达成和解,舍弃自己司马的职位送给宋昭公的弟弟公子卬,使得宋昭公知道他的家族中原来还有人把富贵看作鸿毛一样轻,才深深地缓解了宋昭公的疑虑和愤怒。所以过去用言语进谏,现在用性命进谏。如果不是心里没有想着富贵,他能果断地从司马的位置退下来吗?乐豫心里没有想着富贵,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因为公子的身份害怕嫌疑,前去进言,不怕有触怒宋昭公的危险。终究不把司马这个官位当作自己的拖累,因而放弃官位之迅速超过了脱鞋的速度。如果有私利藏在心中,有丝毫的顾惜之心,那么口里说话的时候,就会很畏怯。所以放弃别人所不能放弃的,然后才能说别人不敢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