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县政府衙门不远一座小楼上,恰也点着两盏红灯笼,半掩的闺门吱悠一声,在清冷的月夜里格外刺耳。屋里有人出来熄灭了一盏灯笼,偏偏又留着另一盏,便闪进屋内。夜深时分,一个男子的身影蹿上小楼,轻轻推开房门。男子闪身进屋,随即把门带上。
屋里也是黑洞洞的,男子熟门熟路地摸进去,却不料听到轻轻的啜泣声。他摸到桌上,点亮了一截红烛,烛光映出了他的面容,就是江振新。他喝得有些醉,步伐踉跄地走了几步,一屁股歪坐在床边,搂着哭泣的女子说:“怎么啦?好端端的哭什么?”
女人脸带泪珠,捶了他一下,又哭倒在他肩上:“都怪你!自己风流快活了,留下我这个样子,下半辈子要怎么过啊?”
江振新一手轻拍她,另一手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说:“我已经替你相中了一门亲事,只要正月里尽快把事办了,肚子还大不了,不会露馅的。”
女人大哭说:“你自己玩够了,就随随便便找户人家把我打发了,也不懂是哪个猫不闻狗不叫的男人,要我去受那份委屈。”
江振新正色说:“表妹,他可不是随随便便找的,我哪儿能让你受委屈?他叫毛善余,大小也算是个县衙门的科员,忠厚老实,抱负远大,我爹一直就很欣赏他。等你嫁了过去,他再连升几级,你也就是官太太了,保你每天吃香喝辣的,亏不了你。”
女人不依不饶地说:“要我过去做小,我可不答应。”
江振新说:“他今年36了,尚未婚配,人是老实透顶了,就是到了妓院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还怕他像个榆木疙瘩,伺候不了你,到时候,我再来好好陪陪你。”
女人听完,破涕一笑,娇嗔说:“就你鬼点子多。”
江振新本来就喝了酒,看到她这一副样子,更是把持不住了,上手就要解扣子。女人一边挡一边小声叫道:“哎呀呀,你小心我的肚子。”
江振新抬起手,把床帘一层层放了下来,只有桌上的红烛仍然明明暗暗,即将烧尽。
酒楼的灯火也渐渐熄灭,三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上了大道,其中一个高个儿说:“我有些内急,想先去一趟茅房。齐五兄你住得远,就先叫辆车回去吧。”
矮个儿挥手招来一辆人力车,两人目送毛人凤登车走远,这才肩搭肩地往茅房走去。
高个儿那人先冷笑一声,说:“江振新这个鬼东西,竟然想出这样一个主意,把自己的相好送给齐五,自己倒落了个轻松自在。依我看,这两人好了这么久,恐怕是玩出了点什么麻烦没办法收场,才急着给那姑娘找婆家。”
矮个儿左右看看没人,才低声对高个儿说:“我跟你说一事儿,你可不许随便跟人说。”
“咱老哥俩多少年的交情了,这你还信不过我?”
矮个儿再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说:“我听说这个江家表妹也不是只有江振新一个相好,就连我们县长,也爬上过她的床呢。”
“啊,我呸,果然他们江家,只有门口的石狮子是干净的。江振新也知道要挑软柿子捏,恐怕毛善余不知道自己做了绿头乌龟了。”
“也不知道毛善余是要帮江振新养儿子还是帮江振新他爹养儿子。总之,他头上的官帽可是越做越绿了哦。”
“哈哈哈哈……”
两人大笑着,解完手后,返身从原路离开,却疏忽了“隔墙有耳”的四字古训。转角的阴影里,恰站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听完了他们的所有谈话,等他们离开后,才慢慢走了出来,月光照亮他的容貌,竟然是毛人凤。
原来毛人凤见他们两个背着他有事,心里便起了怀疑。他让车夫兜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偷偷潜过去偷听他们的谈话。这一偷听,果然证实了他的疑问。
但是毛人凤肚子里的算盘打得可跟别人不一样。他听到江振新提亲的时候是满面愁容,可是现在听完他们的谈话,眉头也舒展了,气也顺畅了,嘴角还浮起一丝微笑。
原来,毛人凤一直谨小慎微,担心自己一点过错就被人抓住了把柄。他这么多年来没有娶亲,一来是因为总是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二来是因为很早之前,父母就在老家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他嫌女方容貌不好,出身贫寒,完婚之后就很少联系。虽然当时停妻再娶的现象太过于普遍,上到蒋介石这样的政客,下到胡适、徐志摩这样的文人都是乡间仍有妻小,另外自由恋爱结婚。但是毛人凤不敢,所以当他听到江振新要给他做媒,新娘子的条件还这么好的时候,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是听完同僚的谈话,他马上释然了,觉得这盘婚姻合算之至。什么样的女人还不是一样,他还觉得经验越多越好。至于别人播种,生个儿子给他传后,百年之后有人给他烧些纸钱,更是划算之至。如果孩子是江振新的,从此之后江振新少不了对他感激涕零,百般顺从。如果孩子是县太爷的,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了。从此之后,县太爷会对他青眼有加,加以提拔,这个县长的位子就算不是给他的,将来也会留给他的孩子。这笔账翻来覆去地算他都觉得自己稳赚不赔,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但是毛人凤天生有一种压抑的本能,即使心中狂喜,他也不流露出来,只是面上略略有些喜色。他抬头看看月光,只觉得今晚月色煞是可爱,便背着手,在心里低低哼着妓女唱过的风骚小曲,沿着小路走回家去。
没过几天便是正月,毛人凤想办法凑了彩礼送去,江家也不挑剔,赶着收了,又定日子。堂堂一个县长的表侄女,在10天之内就把婚约定了,讲明正月十五过门。那边江家是上上下下喜不自禁,这边毛人凤也是暗自得意,想想自己没有亲戚过来,面上总是过不去,于是写了封信给自己的胞弟毛善高,也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军统特务毛万里,让他过来帮扶一下,撑撑场面。
信是寄回家了,但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婚期眼看着一天天临近,毛人凤知道江家也不计较,就将就着筹备婚礼。同僚和各界商户的贺礼源源不绝,毛人凤知道是县太爷的面子,便微微笑着照单全收,并一一记录,准备找机会分头拜谒,为自己前途铺路。而那些背后叫他“乌龟”的人他也都记着,面上虽然还是对谁都是一副笑弥勒的样子,暗中却也算计了千遍万遍,想等自己羽翼丰满之后,就一一报复。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崇德县城的街道上,老百姓们扎花灯、闹彩船,一个个哆哆嗦嗦地苦着脸陪当官的找乐子。在这个宁静的小县城之外,整个中国陷入在特务统治的白色恐怖之中,暗杀、绑架、勒索层出不穷,整个国家万马齐喑。但是那些事仿佛都太遥远了,遥远得和这个小县城,和这县城中即将要结婚的新人无关。
“齐五兄,恭喜恭喜!”江振新也是满脸喜气,穿着崭新的袍子走来道喜。毛人凤大半天都在门口迎来送往,他宽宽的额头上渗着汗珠,却掩不住满脸的兴奋,眼睛里满是灼灼的寒光。见到江振新,他抢一步上去作揖:“哎呀,原来是振新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对这个县长大人的公子,未来的表郎舅,毛人凤自然不敢怠慢。
“还客气什么,你我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自然不说两家话,哈哈。”江振新笑着搭着毛人凤的手,转身看他收拾一新的新居。
屋里的摆设都是中西合璧的,有传统的雕花大床,也铺着地毯,放着痰盂。江振新环顾了一圈,又看到门口新贴的对联,逐字读道:“‘想今日月夜初渡,望他年蟾桂添枝。’好联倒是好联,只是需要改动一字,才符合实际。”江振新指着门上的喜联道。
毛人凤连忙说:“振新兄请讲。”
江振新毫不客气地说:“齐五兄今年三十有六了,虽然颇有柳下惠的风范,可在我看来,没有一个男子能耐得了寂寞。这个‘月夜初渡’倒也低估了齐五兄,我看,还是‘再度’更为恰当。”
毛人凤面上一红,微微一笑,谦让道:“振新兄说笑了。这副对联我早想换掉,生怕唐突了小姐,让小姐难堪。”
江振新阻拦道:“哎别啊,不用换,我把表妹交给你,今后还得靠你照顾她,男欢女爱,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希望你们马到成功,添一个大胖小子,也算我这个媒人当得有始有终了。”
毛人凤听出江振新口气中暗含的嘲讽,却并不在意,依旧赔着笑脸。正在这时,一个差役走进屋喊道:“毛科长,你老家来人了,要见你。”
毛人凤心里一凉,他以为自己再度娶妻的事情被家里知道了,原配的那个黄脸婆要来兴师问罪。这下闹开来,面子挂不住事小,万一婚事告吹了,可怎么办?他正胆战心惊之际,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望着毛人凤就跪倒在地说:“五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毛人凤立即扶起那人,不禁喊道:“六弟,你总算来了。”
毛人凤向江振新引荐了毛万里,江振新看兄弟两人分别许久,一定有许多话说,便先告辞离去。毛人凤匆匆吩咐了手下的差役照顾来客,便把毛万里带到了自己的书房,关上房门,喜滋滋地对他说:“六弟,你总算收到我的信了。这场婚事,你千万不要告诉老家的人知道,从此我们两人就可以在崇德扎下根了,以后一步一个脚印地干,我不信几年之后,我兄弟二人不会在崇德闯出片江山。”
毛万里听了马上急得跳起来说:“五哥,你目光怎么这么短浅?放着外面偌大的世界不去闯,你竟然甘愿在这小小的崇德称王?你这次必须听我的,这婚无论如何也不能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