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晚使身体蒙难,灵魂活跃,最深的疼在人为的光里显得惨淡。这又是一个夜晚,一个人,在沙漠,刃口淡泊刀子使单独的凌晨有了一种清冷的亮光。刀子的进入在手掌,在内心,嘶喊的心疼里面,它进入了,被幽灵操纵,现实与梦想被疼痛唤醒。我又喊娘,娘,不由自主地喊。要是娘在,娘会夺下刀子的,哭着要我不做傻事的。
而娘不在,娘在华北那个村庄,她惊醒了。早晨,娘打来电话说,献平,昨天夜里俺突然醒了,心里惶惶的,咋也睡不着,总觉得有啥事儿。你没事吧,我说娘我没事的。没事的,娘又说,咱家就你在外面,你一定有事,不给俺说。我说娘没事真的没事。眼泪又出来了,但不敢哭。娘又询问了一下,说没事就好。放下电话,我哭了,这世上,也只有娘在半夜惊醒,想在远处的儿子。
二
小时候,有一次,娘骂我,整个上午,娘的嘴巴没有停过,我反对,娘急了,拿着扫帚打我。我不跑,任凭娘打,高梁苗儿做的扫帚把儿一下一下落在的屁股和后背上,我急了,冲到厨房,拿了菜刀,大喊说,不要你打我,我自己打。说着,刀刃向着手腕,猛然切下。娘看到了,扔掉扫帚,疯了一样,冲到我的面前,粗糙的手掌一把抓住刀刃。给我争夺,我不给,娘就使劲抓刀刃——娘的手掌破了,红色的血液从她厚茧的伤口流了出来。
中学毕业,眼看着一些同学纷纷上学去了,而我没有考上,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三天,娘在外面叫我,一次一次地叫。娘说没事的,哪儿不能活人呢?种庄稼也能填饱肚子,天底下这么多人都考上学那不毁了?娘一遍一遍地在窗外说,我开门,让娘进来,娘坐下来还说。早上、中午和晚上,娘做好饭,给我端来。要我吃,端着碗喂我,我推开,娘又挑着面条往我嘴里送。我再推开,娘哭了,娘的眼泪在黑色的脸上像是一串傍晚的露珠。娘说,你怎么也得吃饭,俺老了,还指望你给俺养老送终呢。
第三天傍晚,娘下地还没回来。我拿了绳子,沿着房后的山岭,一步一步向上。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为什么?背后的山沟里有很多的树木,有一片浓密的材树林,旁边是一户人家的祖坟。再旁边是一棵长了十多年的核桃树,我早就知道,很多年前,有一个人在它的某一棵树杈上上吊死了。我还知道,上吊的人是不由自主的,好像有人帮助一般,自己了绳套,把脑袋往里面钻。我不浑然不觉走到那棵核桃树下,仰着脖子看,其中有一根直溜的树干,仿佛专门为上吊的人准备的一样。我把绳子一头扔上去,它像蛇一般又返回来。我好了绳套,突然感觉到身体发软,坐下来,掏出偷拿父亲的香烟,哆嗦点着,呛人的烟雾从我的嘴巴弥散开来,我想到很多,很多的往事清水一样展现,水中的涟漪荡漾开来,曾经的物事和人都有着一种迷离的光。天逐渐黑了,我想娘,还有父亲,弟弟,喜欢的一个女生。我又点了一根香烟,搬了石头,垫起来,我想我就要死了,踏上石头的那一瞬间,我又往落暮的山岭上看了看。我突然想,娘在这时候出现多好,我可以再看看她。而娘真的来了,站在山岭上,哭着喊献平献平。我一阵激颤,脚下的石头塌了,我摔倒在一丛枣树灌木当中,锋利的针刺扎进了皮肤,我哎呀叫娘。娘听见,石头一样从陡陡的山岭上跑下来。
三
我的情绪平稳了,娘开始忙着给我说媳妇,托这个请那个,给所有的亲戚都说了。还跑到路罗镇的表哥家,问表哥的小姨子愿不愿意嫁给我。回来后,娘买了三条香烟和两瓶白酒,去姑夫家,请姑夫给我说说砾岩村的张莉莉。没过一天,娘就又去了姑夫家,问那事有没有希望。姑夫说他这两天忙得还没顾上去,娘说这事可不能再耽误了。恰好路边有人卖苹果,娘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叫住人家,称了好几斤,放在姑妈家里。
娘说,给你说个媳妇吧,那样你就老实了,不会做傻事的。我说娘俺不要媳妇,一边的大姨妈说,不是你要不要,是人家要不要你。娘斜眼瞪了一下她,我知道娘在制止心直口快的大姨妈。我也知道,娘的心思,娘是想找个女孩子来拴住我的心,转移我的心思,要我有个人,有点向往。可是亲戚和好友都请遍了,十里八村的年龄相当的姑娘们都问过了,就是没有一个闺女愿意做我的未婚妻。那一年,有一个闺女看中了和我同岁的表弟,家长自己跑来和姑妈和姑夫说了,两家人订亲的那天,娘也去了,回来时候,娘是哭着的,娘回到家里,对我说,人家都小看俺哩,说俺连媳妇都给儿子找不上。
我说娘娘没事的,俺不要媳妇了。俺会好好的。娘说,娘迟早都要死的,娘不能拉扯你一辈子。娘说着,我哭了,我想不能再让娘为我操心了。媳妇我自己找,不要娘跑来跑去,求这个求那个的。
四
姨夫章村煤矿给我找了一个工作,我想去,娘给我收拾了行,装了衣服,给我一百块钱。到那儿之后,才知道是下煤窑我第一次下到地下那么深跟在一班人后面,在不断渗水的坑道里弯腰行走。我觉得这就是地狱了,就是那些皇帝的陵墓也没有这么深。第三天,给娘打电话,说是到窑下面去,娘在那边大声喊道,那你不要下去了,回来吧,娘不要你下煤窑,哪怕不挣一分钱。
我没听娘的话,继续下到窑底,抡羊镐刨煤,我力气小,人也瘦弱,刨几下就上气不接下气,带班的綦村人就骂我,有一次竟然骂我娘,我急了先和他吵,他扑过来打我,我当然要反抗,抓住一块湿漉漉的煤块,砸到他前额上。其他人纷纷拉劝,将我们分开。转身的时候,他还扬言,一定要把我做掉。我害怕,晚上坚持要和同村的晓民钻一个被窝。心紧张得要跳出来,几只老鼠的跳动也令我惊恐不安。第二天上午,娘来了,她坐车头晕,吐得胸前都是。进到我们黑黑的宿舍,娘二话没说,把我的行收拾了,拉我就朝外面走。我跟着娘,路过一个小饭馆,里面炒菜得香气喷出来,我说娘吃饭吧,娘说,一会儿就有车,一个多小时就回咱家了。娘俩站在暮秋的马路边,来回拉煤的车辆飞速行驶,荡起的灰尘和煤屑遮天蔽日。
五
转眼到了冬天,奶奶说,把那些玉米秸秆切了沤粪吧。我们祖孙三个一起,切了一上午玉米秸秆。中午吃过饭,我回家去了,奶奶也去了一岭之隔的姑妈家。太阳刚刚西斜的时候,姑妈站在爷爷房后的小路上喊爹,说哥你来看看,咱爹咋了。爹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旋风一样向奶奶家跑去。
爷爷死了,在睡眠中。爹和娘,姑妈和姑夫大声哭了起来。我和弟弟也跑了去,看见爷爷躺在炕上,脸色依旧黑红,睡着了一样。父亲的哭声肆无忌惮,姑妈的哭声尾音长长,娘的哭声和奶奶一样,长长短短,眼泪和鼻涕流到了胸脯上。父亲在家里只是一个出力干活的男人,娘掌控着家里的一切。娘按照村里最富裕人家的丧葬标准,请了吹鼓手,放了两场电影,为爷爷租了一顶崭新的灵蓬。第三天上午下葬,山西的老舅和奶奶娘家的后代来了,不知他们听了谁的话,把娘从灵里叫出来,指责娘不孝顺,要娘给他们跪下。娘说,对公婆,俺没有愧疚,凭啥让俺跪?奶奶的后代年龄较娘小,人有凶悍,喝骂娘,娘急了,拿着孝杖要把他赶出去。好多人拉架,我也从灵里跑出来,红着眼睛,要给奶奶的后代拼命。娘把我拉到她身后,说献平你不要管,在咱家他还敢把俺打死。我从里屋找了一把斧头,冲过去砍他,没想到,娘从后面把我死死抱住了。
六
娘十几岁时没了姥爷和姥姥,就把分别大她18岁和14岁的大舅二舅当作爹娘。二舅的一棵自留的柿子树在我们家后面的山沟里,有一年,柿子快熟了,娘看见本村的一个堂侄子,也就是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堂哥在偷,娘喊。四边没人,他就骂娘,还用巴掌打了娘。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大姨也在,娘肿着脸在炕上躺着。大姨给我说了,我二话没说,提了一把菜刀,就往那家跑。大姨急得喊,不要我去,娘听见了,从家里蹦出来,喊我站住,我不听,娘就哭着说,献平唉,俺求求你!求求你。娘第一次这样说,我收住脚步,气息咻咻,大姨把我拉回来。娘和大姨说,你跑到人家门上肯定你吃亏。把你打死也是人家有理。
七
没过多少天,又一次征兵开始了,娘说,你在家也做不成啥,找媳妇,同年纪的闺女们不愿意,去当兵吧。万一有个出息呢?我也想去,检查身体之后,没几天,听说有不少体检和政审合格的人被别人顶了,娘着急,两天之内,往民兵连长家里跑了五六趟,回来还急,屋里屋外,出出进进,啥活儿也干不到手。反复念叨说,别人把咱顶了那该咋办?又想起大舅的干儿子在市里曾经给某个领导开过车,就跑到石盆,找知道的亲戚问了电话,打过去,带着哭腔求人家。
向西的路上,车过郑州,我才回头,想起娘,眼泪对着车窗流,好多第一次出远门的同乡唧唧喳喳,说笑不停。我想娘,娘说过,不要我想她,出去就一定要做出个样子再回来。我暗暗想:既然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我这样想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华北早已过往,在身后,只留下娘于山岭站立的影像。
第一年春天,下分到连队,后来又调到机关,我写信给娘说,我在机关上班呢?娘说,那机关是不是跟咱乡政府一样呀,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回信说,比乡政府还机关。第三年回乡,村人见了,都问我说,献平在机关呢?我嗯嗯呀呀。其实呢,刚到一个月,就和一个上级站在办公室吵架,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出来制止。娘后来叫人写信来说,你得入党。收到信第二天,我就去找吵过架的那个上级。刚填写了志愿书,就写信告诉了娘。
娘在信上又说起找媳妇的事情,她说,托人找了几个,还是人家不愿意。有一个没有明确表示。我劝娘说,这事情不着急,该有就会有的。娘却急,还问我能不能自己找一个,我当然说可以了。你儿子不是没本事的人。娘说不要吹牛,带回家才算。
八
到上海的学校报到时候,路过郑州,但没绕道回家。到学校后,电话天天打,家里没电话,总是打到隔着一道河沟和山岭的表弟家,娘一次次地跑来跑去。冬天下雪了,路滑,娘摔了几个跟头,起来,摔疼的地方看都不看,继续向上爬,去接我的电话。过了几个月,娘装了电话,给我说,装电话也没什么大用,就接你电话。
又一年春天,过二月二,娘一个人在家,一直不睦的邻居,父亲的亲堂哥杨归心,跑到院子里把娘新种的几个小苹果树拔掉了,娘骂他,他把娘打倒在地。弟弟去找他,被他们一家五口人打了,没过一个月,趁弟弟不备,在路上突然袭击,把弟弟打成了轻度脑震荡。我得到消息,木在电话亭里,我没回宿舍,直接去找政委请假,他却不批,要我冷静。我几乎要跪下求他了,眼泪不知道怎么回事,流了一脸。
晚上了,宿舍的同学都睡了,等副队长查铺完毕,一个人跑出去,在学校的草坪上走来走去,想哭,又不敢哭,压抑的嗓音扯着心脏,疼呀,我小声喊娘。我知道,娘一定很疼的。暑假时候,我回去,弟弟说,娘去派出所,派出所叫娘来传唤杨归心,娘不能坐车,也没车,一个人,大热天气,从家到乡政府,再从乡政府到家,来来回回两次,加起来走了50多里的路程。
我给派出所打电话,他们推来推去,你说找他,他说找你。我愤怒了,吼叫起来,他们却挂了电话,我把话筒使劲摔了。老太太很生气,要举报给队领导。我害怕,娘就是要我好好的,混出个人样子,我不能辜负她。我请假,到市场买了一部新电话给她。晚上时候,我没吃饭,到四平路街边,用201卡给娘打电话,我劝娘说,不要再争了,少说话,惹不起就躲吧,娘还在哭,说,不这样还能咋样呢?就忍吧,好不好?
九
第一年,冬天了,娘跟着大姨妈,信仰基督教,我想有信仰总是好的,娘喜欢,我也很高兴。只是他们频繁聚会,而且都在晚上,山里夜冷,风真的像刀子一样。我和同学在节假日到外滩转,又陪一个同学来上海看他的对象一起去过一些商场。我记得,在华联商场有一款特别适合娘穿的风衣,灰白色的那种,娘夜里出去聚会,穿上一定温暖。
我问好的价格,是320元,真买还可以打折。元旦前几天,我一个人跑去,给娘买了,找不到邮局,拿回学校,听说五角场旁边有邮局,急忙要了一张请假卡,出门,给娘寄走了。娘收到说,这衣服她不喜欢穿,又不是城里老太太,干活穿着麻烦。我说娘你去聚会时候穿上,不冷。娘说,这是俺一辈子穿的最贵的衣裳了,留着吧,俺有棉袄呢,不必要浪费这钱,有人买俺就卖给她。
娘的话让我有点生气和失望,我想娘收到一定要夸我几句的,娘却反过来把我埋怨了一顿。冬天的上海干冷干冷的,我感冒了,同学们把我陪我到学校的医院看病,说是发烧。一发烧我就浑身关节疼,和同学们住在一起,晚上在睡梦中疼叫娘。娘。娘。娘。我的叫声让其他的同学感觉不好,但大家一起很要好,早上起来,也就是说说。在宿舍病休的时候,有两个要好的女同学买了一些东西到我们宿舍来看我,其中一个叫孙楚瑜,海南人(孙是个很好的女孩,中途退学,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一个叫秦涟涟,湖北人(在校时与我们另一个分队的李姓男同学谈对象,毕业之后我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现在应当在北京)。她们的看让我感动,出去之后,我想娘,那时候,我就想:这世上最疼我的女人一定是娘。
十
娘给我在山西找了一个对象,我不同意,娘说那闺女挺好的,人老实,又能干活,我说我不喜欢。娘把大姨妈、小姨妈都搬来,说我劝我。叫我不要忘本,嫌弃人家闺女。我说不是的娘,我不喜欢,怎么往一块儿走呀。没人的时候,我就说:娘,你不喜欢爹,这样凑合一辈子,不光你难受,爹也难受的。你不想让你儿子也学你们吧。
娘想了想,说,也对。但没过一天,娘又变卦了,甚至威胁我说,你不要山西那闺女,俺就一头撞死在你跟前。我怕了,哭着说,娘,你不要逼我。这样是不行的。娘说,你是不是有人了,我说是。娘说是个怎样的闺女,得叫俺看看。
我回单位的第二年,要结婚了,提前叫娘来。娘还记怪我不要山西那个闺女。坚持不来。弟弟劝,大姨也劝。娘说,那就去吧,和弟弟一起,风尘仆仆地来了。我和未婚妻到酒泉车站接,租了一辆桑塔纳轿车。娘下车,我们陪着她在酒泉市里转了两天,给娘买了一双皮鞋,一身衣服,到美容店染黑了零星的白头发。又给弟弟买了一套新衣服。
娘说,这次不知道咋回事,坐火车和汽车都没晕。弟弟也说,娘以前坐自行车和摩托都晕呢,专门买了晕动片,没想到娘坐汽车和汽车都没晕和吐,简直有点奇怪。弟弟想把那药扔掉,我说不行,万一呢。从酒泉往回走之前,我买了水,防备娘晕车时候没水吃药。
在岳母家,每次吃饭,那么多人,娘一个劲儿地催我多吃,又夹菜又要亲自给我盛饭。我不让,娘不高兴。陪娘一起转的时候,娘悄悄对我说,你瘦的跟个猴儿一样,不吃饭那能行呢?娘还说,要多喝水,喝汤,人的身体就是水和汤养活的。我笑笑,说娘我饿不着的,你放心。
婚后,单位房子紧张,娘和弟弟住在岳母家。我回去,妻子对我说,妈老是一个人往部队那边跑,那么远的路,步行那能成?问她干么呢?她说去找俺献平。媳妇还说,我娘还悄悄对她说,刚结婚,不要要的太多了,献平身子瘦,多了可不行,以后的路儿还长呢。
十一
娘常常说,除了爹娘以外,谁也不会真的心疼的,娘说这话偏激,我反对了好几次。娘还是说。我没有办法,娘说就说吧,我知道是事实,但不是绝对的。娘还告诉我,不要轻易相信女人,这话叫我难以说出来,但娘说了,我想也有她自己的认识。
娘是女人,这世上唯一生下我养大我,爱我疼我的女人,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这样。前些年,娘一直说叶落归根,劝我将来一定要回老家,不管到什么时候。从2002年开始,娘不再反对我客居地了。娘说,你看哪个地方好你就去哪儿,不要因为俺耽误了你。娘说的时候,表情是从容的,不像赌气的样子。
很久了,我一直保持3天或者一周给娘打电话的习惯。娘总是说,家里没事,你爹和我,弟弟和弟媳还有小侄女身体都好,家里也没啥事。不用挂记俺们了。没说到5分钟,娘就催我挂电话,我说娘俺还想说,娘说不要了,电话费贵哩。说不到两分钟,娘又催我,我就说,你先挂吧娘。娘说你先挂,我说你是娘你先挂。娘没办法,叹了一口气,然后挂断电话。
十二
昨夜我又疼了,身体的疼不是什么,内心的疼才是要命的疼。我喊娘,在凌晨,那种声音在初秋凉中像是水底的呼救。就在前些天,我打电话,给娘说话的时候,告诉娘一个秘密。娘竟然没有责怪我,也没有再说女人不可靠的话。这令我意外。
娘的梦很准,我决定回家了,还没有给娘说,她就知道了。我说了,她就说昨天夜里俺做梦,看见你在咱家院子里站着呢,今天就听到你要回来的消息。我觉得神奇,娘说她总是这样,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她总要有一个梦,梦境和第二天或者稍后发生的事情惊人相同。
这么多年,我叫娘的时候,大部分在疾病,在屈辱和疼痛,在梦想和绝望之中。其实娘不可以减缓和根治疾病和疼痛的,但娘是个安慰,是个减轻,是个念想,是内心和活着的最后屏障。这样一个夜晚,我持续疼着,从那个凌晨到这个凌晨,我疼,说不出来的疼,胸口一直有一个铅块,压着坠着胀着或者飞速转动,它叫我不知道饥饿。颓然坐着,持续肿胀、跳动和疼痛。
一天过去,又是凌晨,地板上,上一个凌晨的刀子断成两端,薄薄的刀刃模样冷静,我一次一次地看见,却不想捡起来,扔掉。掉落的血迹干了,黑了,变得不像血了。但我看着,依旧是血。窗外的黑是真的黑,娘在远处,所有的都在远处。敞开的窗户有风进来,凉凉的,像是一层冰水覆过。我站起来,胸口忽然使劲疼了一下,我又喊娘娘——在凌晨显得突兀而又自然。对面的窗户早就睡了,偶尔的脚步声擦着砂土,清脆而悠长,但怎么也没有内心的声音响亮。我想娘,想打电话给娘——娘一定睡了,花白的头发落在枕头上,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总会有一个警觉的叹息在娘的梦中活跃异常。
亲近的惋伤
一
这是悲哀的。除了我,不会再有人来记录他们——我的两位舅舅,微不足道的两个人,在世上,在冀南西部村庄活着,然后死亡。几十年的生命,与身边其他同龄人毫无二致。似乎也是按照年龄顺序,最先死去的是大舅,一个一生没有子嗣,血脉流传的人,67岁那年秋天,一个人从房顶跌下来,身体窝在后墙道几个小时,发现后,脸憋得青紫,气息全无,手里还抓了一棵没有晒干的玉米穗子。
在家一个月时间,母亲多次催我去看看大舅,我总是用各种借口推搪。我确实不想去,主要是害怕大舅的责怪和教训——从小到大,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老惹母亲生气。母亲没处诉苦,就到大舅身边说,久而久之,大舅对我深恶痛绝,当然也更多地包含了恨铁不成钢的成分。
回到甘肃,收到弟弟的信,才知道大舅的突然死亡。打电话回去,母亲还哽咽着骂我不肖,让我去看我都不去。我无语,心头潮湿,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很早之前,姥姥姥爷就过世了——记忆中一个最深的印象是:在姥姥的村庄,秋天的田地里,一个头包白色毛巾的男人抱着我,咧着大嘴呵呵地笑。
我还看到地边的高大柿子树,拳头大小的柿子隐藏在众多的绿叶之间,深蓝的天空明净无比,几朵白云骑在山峰上——长大之后,看到别的孩子都隔三差五去姥姥家一次,我就问母亲我的姥姥呢?母亲说姥姥不在了。我又问,那个在地里抱我的人是不是姥爷?
答案可想而知——虽然有点伤感,但那幅影像深刻在了我的记忆。时间久了,还觉得很温暖,一个孩子,被一个慈祥的男人抱着,在秋天的田野,一切的景象都是明澈的——再没有什么比某个亲切的场景可以让我们在成年之后找到丢失的快乐了。
姥姥姥爷一辈子养育了5个子女,大舅之后是大姨,再二舅,再母亲和小姨妈。按照乡村的风俗,姥姥姥爷不在了,舅舅是最权威的家长。到后来,我还听说,当年,姥姥姥爷为省些费用,同一天为大舅二舅娶了媳妇,第二天一早,两个新媳妇却都无缘无故地死去了。
二
大舅续了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儿子。二舅又娶了一个黄花闺女。到我6岁,二舅和舅母已经生了4个女儿和1个儿子,年龄都比我大,最小的四表姐也在我16岁那年结婚成家了。
大舅娶了大舅母后,一直没有生育,但我想,大舅也肯定想和大舅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但事与愿违,大舅母过了生育年龄,大舅只好全心全意地抚养大舅母带来的儿子,盖了房子,娶了媳妇,紧接着又是孙子,肩上的担子一点也不轻松。大表哥当兵退伍回来后,在县政府机关开车,一家人都在县城住,但表嫂和两个孩子是农村户口,还分了田地。
大舅不能看着田地荒芜,帮着大表哥养种,秋天打了粮食,就托班车带到县城。每次跟着母亲回娘家,因为没了姥姥姥爷,只能在舅舅家。大舅很和蔼,见到我,还没进门就走出来,咧开嘴巴,呵呵笑着,把我揽在怀里。可我不愿意进门——大舅母的脸色太难看了,黑得像10年不刮得锅底。在她家吃饭,吃了一碗,我再也不敢自己动手舀第二碗,总是大舅,接过替我舀上。
这情况母亲也知道,但看在大舅的面子上,明知不说。母亲姊妹三个,对两个哥哥尊敬到了父母的程度。二舅也是,二舅母也对我和母亲,还有大姨妈膝下的几个表哥不大喜欢,每次去,二舅母也黑着脸。有时候,二舅也随着二舅母,对我们这些外甥不理不睬。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舅要了一个闺女,也就是我的大表姐。但大舅母不喜欢,只要大舅母眼睛一瞪,表姐就全身哆嗦不停。母亲说,大舅要这一个闺女,无非是想自己身边有个人,老了,走不动了,有个人端水伺候,等自己百年之后,还有个闺女披麻戴孝,从形式上看,与有女儿的人家没有太大的区别。
三
文化大革命前期或者中后期,二舅做过几年大队支书。那时候,远近几十个村庄是一个大队,七沟八村的人聚合起来,怎么说也有10000多人。二舅脾气暴躁,心眼直,遇到不顺心或者不满意的事情,开口就说,张口就骂。公社开展植树造林活动,二舅组织了群众,连续干了三年,在远近荒山都种上了树木。阳坡种杨槐树、椿树和材树,背坡种松树。据说,政府还派了飞机播种几次。我读初中一年级时候,坡上的树木早已长大成林,最小的也可以当檩用了。
但那时候,二舅已经不再担任大队书记了,原先的大队也拆分成几个小的大队。每逢乡政府开会,仅仅这里的大队支书和主任,少说也有20来个。后来我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况:大队支书虽是二舅,但真正当家的人是大舅。很多事情,都是大舅建议,二舅再公布实施的。于今看来,大舅似乎有“垂帘听政”的嫌疑。
至于二舅告别大队政治舞台的原因,大致是他大力提拔的两个新秀,用了一些必要的手段,取而代之罢了。在一个大队的政治斗争当中,母亲和其他亲戚归结的原因是:二舅受到了他人挑拨,而不再请大舅出谋划策,而被迫走下支书岗位。我17岁那年秋天,二舅家盖房子,我去山里帮忙伐木头,还听表哥说,是队里看在二舅是老干部的面子上,免费送了几根木头。
大舅二舅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只是地面不平,大舅住在最上面,二舅住在最下面,中间隔了一座老掉的石头楼房。从高处看,那院子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日子“日”字。楼房中间有个拱门,两扇年久破裂的大门上总是悬着两幅残缺不整的对联。每年去拜年,我们总是按照辈分,先经过二舅的院子,去给大舅磕头拜年完毕,再返回来给二舅磕头拜年。中午吃饭,大舅二舅都抢着叫我们到自己家吃,两位舅母不是很热情,来了,做饭,吃饭,不吃拉倒。
有一年,二舅受别人的邀请,到山西和顺承包了一个砖场,当了一回包工头。因为二舅在村里的名声好,都知道二舅不会亏欠他们一分钱,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找了50多个人。秋天,一年就要结束,也挣了一些钱,就要收工回乡的时候。一个负责放炮崩土的光棍突然被崩塌的土山压在了下面。等挖出来,送到和顺县医院,已经无药可救了。
那个光棍家和二舅粘连了一点亲戚,找人好说几次,砖场赔了50000多块钱。这样一来,分给大家的钱就少了好多,但谁也没有怨言。后来,我听一个同在二舅砖场干活的人说:出事后,大家蜂拥而上,因怕用撅头抛伤他,就用手抛,先是露出脸,青紫的,像伤口的淤血。拖出来后,有人发现,那个光棍的下身弥漫着一股新鲜精液的味道。
四
大舅二舅关系似乎不大融洽。母亲说过多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另外,二舅母和小姨妈的关系也很紧张,这令我不明所以:二舅母和小姨妈关系不好没啥,最令人想不通的是大舅二舅,同胞兄弟,还闹别扭,我觉得不可思议。曾经有一段时间,二舅也对小姨妈有了意见,见面不说话,梗着脖子,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哼声。
不管谁对谁错,在感情上,我倾向大舅。我们家盖房子的时候,大舅二舅都去了,不过一个先来,一个后到。我12岁,认为小孩子不应当干活,而且,工地锤头横飞,石头渣子乱溅,我很怕,大舅和二舅看到我不干活,就呵斥我,让我帮忙拣支子或者和泥。我不,二舅扬起巴掌呼啸而来,我急忙一闪,只听得一股强大的风声掠过耳际。
大舅温和一些,劝我说,这房子是给你娶老婆用的,你不干谁干?实在抹不过去,我就到工地帮了一会忙。过一会儿,就偷看一下舅舅走了没有。直到下工,他们一个个吃了晚饭,甩手回家,我才松了一口气。
新房子垒起来后,因为用水泥打顶还是继续用石板这个问题,父母意见不一致。最终,大舅拍板,还用石板。理由是石板房子结实,夏天凉快,冬天暖和。父亲也不好再说什么,就依了大舅。第二天,雇请了两台四轮车,到附近的石板场买石板,大舅交际广,能说会道,提前到了石板场,谈好了价格,选好了石板,帮忙装车——直到我们的新房子全部竣工,偶然的机会,母亲才听说,买石板时,大舅一天水米没进。
大舅对谁都很公平,几个姊妹有什么事情,一碗水端平,谁不对训谁。二舅有点偏心,遇到事情先吼叫一顿,或者置之不理,摆出家长的威严样子。有时候只是听信二舅母的枕边话,二舅母说啥就是啥,从不仔细分析——大致因为这个,我倾向于大舅,按照那时候的是非标准,像大舅这样的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做错事。
我隐约知道,大舅二舅关系僵化似乎是牵掣了房子的事情。二舅的房子,是先前老一辈人共同建造的,虽然已有划分,但另外一家总是想多占一点。两家闹得不可开交。作为兄长的大舅出面调停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公道话,二舅认为大舅偏向另外一家,兄弟关系恶化。
大舅做人的最高宗旨是息事宁人,和为贵。大舅活了60多年,从没和谁红过脸,哪怕自己再不高兴,见到人马上笑容满面。这是母亲告诉我的,也是我观察的结果。二舅则有些乖张,越上年纪,脾气也越来越大。直到大姨家的几个表哥都成家立业,去到他家,态度才显得温和一些了。
五
大舅死的那天上午,二舅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指手画脚,还把大舅骂了一顿。到下午,得知大舅死了,二舅随即放声大哭,帮忙办理了丧事。二舅突然卧床不起。先是高血压,后来是脑血栓,身体越来越不便,起居困难,也慢慢糊涂起来。卧病在床的第一年,我回家,去看他,坐在床沿上,给他点了一颗香烟,他手指颤抖着夹住了,吸的时候,嘴唇好像噙不住烟嘴,咝咝漏风。
我喊了舅舅,心里有些悲痛。我知道,从大舅去世的那天起,就没有大舅二舅之分了。突然间,二舅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拉住我的手,嘴里咕咕哝哝地,不知说了一些什么。我也哭了,想起大舅,再看看眼前飞扬跋扈的二舅,觉得了心疼。
那时候我就知道,二舅的病似乎和大舅的死有关,他也觉得了后悔,也知道了某些不应当,或者说不可挽回。从二舅家出来,我又去了大舅家——原先的房屋铁锁悬吊,黑色的木板门上的红色对联被风撕成一条一条的。像是微缩的旌幡。方格的窗棂千疮百孔,旧年的马头纸无声无息,在阴暗的光中飘飘摇摇。
年纪大了的大舅母在儿子家里,身体还好,只是耳朵更聋了。坐在冬天的阳光中,脑袋低垂,满头的白发像是一堆茅草。我大声叫了舅母,她抬起脸来看我——皱纹的脸,岁月的脸,时间的脸,我觉得了悲哀。她以往凶悍而冷漠的眼光变得迟滞,就连快如刀子的说话声音也微弱了许多。
坐了一会儿,说了一些话,我起身,走到大舅摔下来的地方:终年不见阳光的墙道很窄,两边都是坚硬的石头,底下落着一些枯败的叶子,风一吹,发出嗤嗤的响声。再向下,就是掺杂着碎石的泥土了——我站在那里,大舅的面孔浮现出来,方方的脸,大大的眼睛,咧开的嘴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冲着我笑。
六
二舅越来越糊涂了,不知道东西南北,不认得自己的孙子和妹妹。瘫痪在床的第四个年头,夏天时候,背上和腿上生了几个疮,瘦成了一把骨头。每次打电话回去,我问母亲二舅怎样了?母亲说一些近况,总让我心酸。每次询问,也总想起大舅,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去看他!
大舅母也病了,死前一个星期,先夫的儿子趁夜把她背回了原来的家。死后,还和先夫埋在一起。大舅只好回到他的一夜夫妻的妻子身边,分别50多年的夫妻,终于又并排躺下了——我不知道这对大舅来说是幸福还是悲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地下等待50多年的大舅母一定高兴——抑或大舅母的先夫也是高兴的。
到第五年,二舅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躺着,一口气在身体内外断续着流传。二舅母悉心照顾,唯一的儿子儿媳从不让二舅母帮忙干其它活计,一门心思地伺候二舅。村人都说,二舅有个孝顺的儿子儿媳,处处高看几分。而大舅是落寞的,从一开始,他只是一个人,死之后,虽有先前的舅母相伴,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觉得生疏呢?
第七年的秋天,二舅走完了他的一生。就要咽气的时候,表哥表嫂还要医生尽力抢救——在场的人都感动了,一个个眼含泪花,抽泣出声。母亲闻讯奔到,在二舅家住了两天,送走了哥哥,返回来后,才知道,家里刚打的玉米被人偷了,当时弟媳一个人在家,听到动静,但不敢出声。
听到二舅去世的消息后,我没有悲伤,反而觉得是一件好事——生命对于瘫痪在床,丧失意志的二舅来说,已然不存在了——残存的不过是出入他肉体的那些空气而已,如果二舅还有知觉,一定会体验到生不如死的真正滋味。去年夏天回家,去看二舅母,进屋后,竟然喊了一声舅舅,看到空荡荡的床铺后,才意识到二舅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即使这样,坐着说话时,还有几次忍不住问二舅母:俺舅舅呢?全家人愕然。中午饭时,艳阳高照的天空忽然之间乌云怒卷,雷声大作,倾盆大雨瓢泼而至,我抬头,忽然发现窗户上有一条青色的蛇,向着二舅睡过的床铺缓慢游动。
回家路上,我对同行的妻子说:应当给两位舅舅写点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了,逝者已逝,黄土化骨……再有一些时间,除了他们的子孙还会隐约记得,谁还会呢?除了我之外,也再不会有人用文字来记叙他们——不是树碑立传,而是一个人对另外两个人的印象和记忆,乃至作为晚辈或者同类的悼念与惋伤。
叙述的命运
1、最初的时候
从17(或者16)到42岁,大姨共生育了6个孩子,第五个是女儿,第六个还是儿子。姨夫的二哥膝下无儿,大姨家境又不太好,就给了人家。1984年冬天,大姨家几个儿子合伙,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盖了9间房子。只小我母亲3岁的大表哥已经结婚,住在大姨家对面的3间旧房子里。新房子落成后,正逢二表哥结婚,占了3间;余下的3间,两年之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三表哥的新房。
四表哥跟着一个木匠学木匠——手艺的地位在村人心里很重,学成,就是一辈子的铁饭碗。四表哥虽没有读过几年书,但心灵手巧,不到一年时间,就脱离师傅,独立揽活儿了。1987年,表姐也大了,有人来说媒,男方和舅舅一个村。大姨把我娘还有小姨妈叫来商量,三姊妹一致认为,表姐嫁到舅舅村里,有那么多亲戚在,相互有个照应,串亲戚也方便。当年冬天,表姐出嫁,锣鼓鞭炮,不到一个小时,就成了别人家的人。
四表哥长期在邢台西部山区一带作木匠活,因为实在,手艺精巧,请的人也多,整个冬天都排得满满的,直到大年三十才收工回家过年。1988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来,进门,看见炕上躺着一个不到两个月的婴儿。大奇,询问母亲,母亲说,是拣来的,我不信。又问了几遍,母亲还说拣来的。
放下书包,跟父亲到地里干活的时候,父亲告诉我,那个婴儿是你四表哥和邢台一个闺女生的,因为没结婚,怕人家笑话,抱回来,让你大姨代养。
听到这话,心里忽然很激越,觉得这事情新奇,充满了危险性,但又快乐无比。两个人,冒乡村之大不韪,以实际行动,做出了一件有点冒险意味、且令人刮目的事情。我觉得很了不起。从哪儿之后,对四表哥和后来的四表嫂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崇敬和羡慕。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急着看四表哥和未婚妻的孩子,却发现,炕上和母亲怀里空空如也,我找遍家里可以放婴儿的地方,都不见影子。就红着脸询问母亲,母亲说,孩子给别人了。我说是谁?母亲说,是你大姨夫兄弟的闺女,拿400块钱买走了。
2、兄弟们
1990年,大表哥告别旧居,不顾全家人反对,买了村里建在麦场边上的一排房子,举家搬了过去。第二年,开始信仰基督教。接着患病,一口一口地吐白色或者黄色的水,还拉白色的黏液。三表哥仍在一家国营煤矿上班,奉父母之命,带大表哥到石家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只是一般性的胃溃疡。而大表哥不信,硬说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胃里生了一个大瘤子。回来后,还对大姨说,老三纯粹糊弄人,怕俺着急,说俺没事。接着长叹道:这年头,自己兄弟都靠不住。
三表哥回来听说,禁不住流泪,拿出检验报告单,叫了村里识字的几个人一起看,确实是十二指肠胃溃疡。大姨又对大表哥说了,大表哥头一拧,哼了一声,还是不相信。从那儿以后,大表哥基本放弃了劳作,任由家庭萧条,田地荒芜,有时间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了,仍在床上抱一本黑皮的《新旧约全书》翻来覆去看。有一次我对他说,信仰是一个精神行为,不能太迷信了。大表哥眼睛一瞪,瞅着我说,你知道个啥?世界末日就要来了,你不信,等着死无葬身之处吧。
我也知道,因为信仰基督,大表哥也认识了不少字。在他家桌上,我还看到了一本已经翻得黝黑的《现代汉语词典》。
二表哥也已结婚3年多了,但二表嫂总是流产,怀孕3次,都流掉了。大姨和我母亲,还有小姨,打听了好多偏方,给二表嫂吃了,没有效果。冬天闲下来,二表哥和村里的另外一个人,合伙到山西左权和和顺县一带农村拉大锯挣钱,几个月不回来。有一次放学,快到大姨家的时候,猛然看到二表哥回来了,穿着一身新衣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见我就笑,跑过来抱起我,放在肩膀上,大踏步地往大姨家走。
再一年,二表嫂又有喜了,举家高兴,为了保胎,大姨发动了舅舅和两个妹妹,大家东跑西颠,乐此不疲,到处求医问药。10个月后,二表嫂临盆,产下一个女儿。几乎与此同事,三表哥第一个孩子:大女儿立楠也呱呱落地。同年冬天,四表哥也在邢台和先前的未婚妻举行了婚礼,次年,又生下一个女儿。虽然都是女孩子,亲戚们都很高兴,买了礼品,专门去看望了一次。
嫁出去的表姐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因为房子的事情,与邻居闹矛盾。整天吵吵嚷嚷,回来对大姨说,几个表哥也觉得气愤,但毕竟是表姐婆家的事情,也不好出头。大舅二舅听了也说,把房子盖到其他地方吧,再说,表姐婆家的老院子也没有多大空间。
3、二表哥之死
1991年,周末放学,回家,门窗紧锁,空无一人。奶奶说,你二表哥死了,你爹娘都去了。我一阵惊诧,站在石阶上,脑子轰的一声,瞬间空白。跑到大姨家,窄小的院子里果真人山人海,一口黑色的棺材放在房侧,黑乎乎的,虽有烈日照耀,但仍觉得阴森可怕。
我看到四表哥,急忙走过去,要四表哥打开棺材盖,看看二表哥。四表哥使劲推开,我看到的二表哥躺在里面,脸色红润,眼睛紧闭,3只奇大的绿头苍蝇围着他脸庞飞。我伸手驱赶出去,再和四表哥一起,慢慢推上沉重的棺材盖。
接着,是大姨嘶哑的哭喊,我走到里面,母亲,小姨、几个表嫂都在,围着伤心欲绝的大姨,一个个脸庞红肿。母亲看到我,没说一句话。我看到大姨的裤子全湿了,汗津津的。
埋葬了二表哥,母亲让我带上弟弟回家看门。天色将暮,我和弟弟回到家里,吃了一个剩馒头,脱衣睡觉。8岁的弟弟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我躺在那里,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月光照进来,感觉像黎明一样。
像一个恍惚的梦,二表哥柴烟和饭食香味缭绕的房子人去屋空。阴暗的夜里,我一个人不敢路过。没过多久,二表嫂就回娘家了,改嫁势在必行。有一次,母亲说,二表哥的大舅子又去闹了,打了姨夫,还抢了东西。我说几个表哥不是在家吗?怎么还能任他胡闹?母亲叹了口气说,你那几个表哥都去干活了,只剩下你姨夫在家。
我觉得气愤,跑到大姨家,和三表哥四表哥商议,要对二表嫂的哥哥进行报复。当时,我们兄弟几个咬牙切齿,眼喷怒火。大姨得知后,劝我们说,怎么说也是彩霞(二表哥的遗女)的舅舅,不要闹得太僵。
事过之后,我才知道了二表哥的死因——1988年春天,满山遍野的洋槐花开了,洁白的花朵云彩一样披满山坡,把黑夜映得如同白昼。成群结队的蜜蜂不分昼夜,在花朵中挖掘。每当这个时候,村人都要挎着篮子,带上口袋,捋些洋槐花回来喂猪,遇到特别嫩而甜的花朵,还可以搅拌上玉米面,蒸熟了吃。
从山西回来,二表哥情绪极其低沉,整天唉声叹气。有一次到小姨妈家,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当时,小姨妈觉察出二表哥厌世的情绪,还说了好多安慰他的话。又10多天后的一个早晨,二表哥起得很早,走到大姨妈的院子里。大姨妈还没起床,二表哥对着窗户说:娘,你老了,我今天没事,给你们捋些洋槐花回来。你和爹就不要去了。
还没等大姨妈说话,二表哥就往山上走了。傍晚才回来,扛了一大包的洋槐花。大姨妈赶紧端了饭菜,给二表哥吃了。饭后,二表哥也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情绪更加低沉。临走时,还把在山西挣的400元钱给了大姨,大姨拒绝,二表哥回头嗔怪了一句,就回自己家了。
第二天上午,大姨妈挎着篮子上山,突然看到一棵核桃树上悬吊着一个人的身体,像沉甸甸的口袋一样,微微摇晃。大姨妈大吃一惊,连滚带爬,过去一看,果真是二表哥。使劲抱起来,把二表哥放下来,哭喊着救命。可是远近无人,只能任由二表哥的灵魂慢慢脱离肉体,向上飞翔了。事后,有经验的人说,要是人上吊不久,放下来要及时用拳头顶住那人的肛门,大致可救。
4、两个小侄女
闺女像爹,长到七八岁,彩霞长得像极了二表哥。每看到她,就自然地想起来二表哥以及二表哥对我的好。我不过长她9岁,但还是她叔叔,也总觉得她可怜(或许她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可怜”感觉或许只是我强加给她的),特别想给她一点钱,算是对二表哥的报答,但自己也没成年,属于赤贫阶级,有心无力,不免歉疚。
彩霞也不会给我要什么东西,吃的也不。直到我18岁那年,暑假代替父亲干了一个月的活儿,除了交给母亲的,手头还有几十块钱零用钱。有一次去大姨家,正是下雨天,彩霞和三表哥的女儿立楠放学回来,我掏出来,给了彩霞10块钱,立楠5块钱。因怕立楠不高兴,就先给了她5块,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才把10元钱放在彩霞手上。
立楠要比彩霞快乐,三表嫂也很宠她,什么事情都不要立楠做。而彩霞不同,放学回来或者假期,还得帮着大姨妈做饭,或者挖猪草、翻地、除草等等。黑黑的脸蛋越来越黑,身体也越来越壮实。她们读小学时,学校距离我们家很近,立楠倒是隔三差五来一次,中午吃过饭就跑去上学了,彩霞来得很少,母亲叫了她才来,吃饭时候也不说话,闷头吃完,挎上书包,低头向学校走去。
小姨妈也很疼爱彩霞,抽时间来看,带些好吃的给彩霞。遇到集市,还给彩霞买衣服。母亲也是的,总说彩霞这孩子没爹没娘,看到就忍不住掉眼泪。母亲、大姨妈和小姨妈聚在一起,也常唉声叹气,埋怨二表哥不顾女儿爹娘,一个人走了,太狠心,太没出息。
不知不觉之间,我长到20几岁了,立楠和彩霞也都10几岁了。姑娘越长越好看,我是越长越难看。有几次,两个小侄女还当面说我长的丑,不像以前的叔叔。我无可奈何,端着镜子照了几次,自我感觉良好,并不像她们说的那样丑得不可救药。
立楠长得白皙,眼睛水灵,眉目之间,聪慧流转。彩霞肤色略黑,但很周正,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泼辣气息。还有一个区别是,立楠的学习成绩中等,彩霞则门门第一。大致是年龄的缘故,抑或习惯了,彩霞的独立强悍的个性暴露出来,主意拿定,任谁说教也决不动摇,立楠则显得软柔一些,凡事由着父母。有一次,彩霞和立楠吵架,立楠哭着跑了,彩霞则站在原地,看着立楠消失,拍拍双手,又去做事情去了。
转眼之间,我也30多岁了,立楠和彩霞也都20多岁了。立楠读了一个职业中专,毕业两年了,一直跟着另一个表哥在外面跑生意。彩霞虽然学习好,但也没有如愿考上大学。按照乡村风俗,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依照大姨妈的心愿,想彩霞在附近找个婆家,而彩霞则偏向武安(因其生身母亲改嫁到那里)。有几次,大姨妈找我商量,我说彩霞大了,婚姻是人家一辈子事,大人干涉多了不好,由着她吧。就在前天,立楠还打电话来,说到了自己的苦恼,也想来我所在得西北看看,我满口答应。
5、突如其来
1998年初春,乍暖还寒,但侍弄土地的村人都忙活开了。这一天早上,姨夫早早起来,拿了撅头,要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土粪抛开。正抡着撅头干得热火朝天,忽然有一盆水兜头泼下。姨夫抬头一看,三表嫂正提着尿盆匆匆往家里走。这时候,姨夫才明白,刚才泼在身上的不是水,而是三儿媳妇的夜尿。
从小我就知道,姨夫很老实,一句话都不说。我到他们家去,在整个大家庭当中,姨夫形同虚无,空气一样,只是干活,吃饭,睡觉,即使亲戚们到他们家,姨夫一声招呼都不打。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也根本不在意姨夫,看到就也像没看到。
几个儿子分别成家,女儿出嫁之后,大姨和姨夫,带着彩霞,也告别了摇摇欲倒的旧居,搬到新房子居住。这时候,大表哥虽然身体不好,但也能够照顾自己,有一年,还出去打了几个月的工,挣回一笔钱。但耿耿于怀的是要把二表哥的房子据为己有,三表哥三表嫂也是,总觉得二表哥过世了,膝下又没有儿子,彩霞迟早要出嫁,余下的房子肯定是自己的。
为此,兄弟两个开始争,明着也来,暗着也来。为此,兄弟两家经常闹别扭,不是你骂我,就是我打你。大表哥心眼小,生怕三表哥把二表哥的房子弄走了,就和大表嫂分居,一直睡在二表哥死前一年修的房子里。没过多久,三表哥说做酱油和醋缺地方,要用二表哥的房子。夹在中间的大姨没办法,又不能阻止孩子们做生意赚钱,就拿出了二表哥房门钥匙。
几乎是一夜之间,大表哥患了精神病,吃饭都不知道往嘴里塞了,整天神经兮兮,从自己家跑到二表哥的院子里,站一会儿,哭一会儿,然后返回。全家人一看不行,就把大表哥强行送到医院治疗。也就在那天晚上,姨夫给大表哥看门,傍晚吃饭去睡下,到第二天上午,还不见人回来。大姨和彩霞一起去看,大表哥的家门朝内插着,怎么喊也没人开门。大姨妈无奈,找了一个壮年劳力,把门弄开。看到姨夫安静地睡在大表哥的床上,过去一看,身体早已冰凉了。
姨夫的死距离淋了三表嫂的夜尿不过10天时间——远在邢台的四表哥回来了,在邻村的表姐也回来了。姨夫的丧事办的和其他人家一样,锣鼓唢呐,还放了一场电影,然后送入泥土,插上柳枝,一个人就这么告别了,无声无息。只是大表哥没有参加,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世了,还在医院里被二表哥的房子折磨得神情恍惚,不知所以。
1个月后,大表哥被接了回来,情况有所好转。那时候,正是播种的时节,大表嫂带着一会儿好,一会儿糊涂的大表哥去山地种豆子。两口子冒着春天的炽烈阳光,干了一个上午,在树荫下歇息了一会儿,回家路上,大表哥一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等大表嫂奔到,大表哥已是血肉模糊,气息奄奄了。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气息。
6、现在的生活
2006年,大姨75岁了。去年回家,多次去看大姨,也请她到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建议让大姨住在我们家,母亲也同意,但大姨不肯来,只是偶尔来一次,住几天,然后一个人,蹒跚着回自己家。
彩霞一直在武安一带打工,女孩子干不了重活,在铁矿把井口或者开吊车,一个月下来,也有几百元的收入。只是不能照顾奶奶,每次出门,都先把大姨送到我们家,家里家外叮嘱了又叮嘱,还时常打电话回来,询问大姨的情况。大致是2003年,大姨一个人到山里拾柴禾,不小心摔断了胳膊,要不是有人在,趴在那里不疼死,也冻死了。
大姨的高血压越来越严重,有时候晕得把持不住。常感觉自己的脑袋的血管不通了,憋得疼。去年夏天,去基督教堂聚会回来,突然晕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两天,水米没进。
知道这样的情况后,母亲和小姨妈时常去看她。冬天,母亲和父亲一起去给大姨拾些柴禾,劈开,放在灶火旁边。播种和收割时候,也去帮忙干活。大姨总说我们一家对她好,有一次,偷偷对我说,她攒了3000多块钱,好像三表嫂知道,给她要了几次。我叮嘱大姨,这钱谁也不能给,留着自己用。
大姨还说,早年间,没信基督之前,有算命的对她说,到她78岁那年就没了。我听了,很伤感,看着她鬓间的白发,忽然觉得了悲伤。70多年了,这一个人,走过了她人生的大半时光,膝下6个子女,一个远在他乡,两个壮年夭折,现在只剩下两个名副其实的儿子和一个女儿了,孙子孙女个个长大成人,也有了一个重孙子。但是,她好像没感觉到幸福,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每次见到,大姨总要和我说很多话,叫我乳名。说着说着,眼泪汪汪地哭起来。有几次,从兜里掏出我这些年断断续续给她的钱,硬往我手里塞,我急忙跑开。每次打电话回家,也常询问大姨的近况,嘱咐母亲多去看看,没事了就把她接过来住几天。我知道,大姨老了,母亲也一把年纪了,两个同胞姐妹,风雨大半生,老了,晚上,躺在同一面炕上,说一些往事、家事和心事,尽管她们一定都会很伤感,但那种情景应当是温暖和亲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