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穿过灵魂抚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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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记忆的深度

枯燥风声掠过房顶,掀动落叶。尘土满面的积雪一言不发,在稀薄的温暖中寻求融化。晚饭后,灶火在灰烬熄灭。爷爷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我趴在一边,看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爷爷问,现在的课本都是些啥啊?我说,有《我爱北京天安门》、《黄继光》、《罗盛教》、《狼牙山五壮士》。爷爷听了,无神眼睛黑洞洞地望着——我不知他在看什么,看到什么。自我记事起,爷爷就是这样看,时常有一种要把什么看穿的神情。

爷爷说,他眼睛还能看到东西的时候,把《毛主席语录》和《列宁选集》不少章节背得滚瓜烂熟。多少年过去了,竟然还记得其中不少段落。我说,我们课本上有天安门城楼、毛主席像。教室墙上挂着列宁、斯大林、毛主席、周恩来和朱德。爷爷哦了一声,说,以前大队墙上也挂着,不知道还在不在。

磕打掉烟灰,爷爷说,你找张纸,我背你写。我嗯了一声,翻开用过的作业本。爷爷一字一句背道:“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是建设社会主义强大国家的三项伟大革命运动,是使共产党人免除官僚主义、避免修正主义和教条主义,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确实保证,是使无产阶级能够和广大劳动群众联合起来,实行民主专政的可靠保证。”

背诵时,爷爷神情周正,神色激昂。遇到不会写的字,我就问爷爷。其中有“僚”、“避”和“项”。爷爷说的是繁体字,我越发糊涂。灵机一动,用拼音代替。

背完一段,爷爷又点上一袋旱烟。我说:修正主义、官僚主义是啥?爷爷说他也说不清楚——爷爷接着背——“不然的话,让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一齐跑了出来,而我们的干部则不闻不问,有许多人甚至敌我不分,互相勾结,被敌人腐蚀侵袭,分化瓦解,拉出去,打进来,许多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也被敌人软硬兼施,照此办理,那就不要很多时间,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马列主义的党就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变成法西斯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

默写间,我隐约觉得,这些话有很强的攻击性和煽动性,都是政治术语,除了“敌人”、“农民”、“工人”等词汇常在课本看到外,其他的天书一样深奥难懂。尤其“地、富、反、坏、牛鬼蛇神”,我分不清是爷爷鬼怪故事当中的那些妖怪的名称,还是骂人的话。

爷爷说,破“四旧”时,村里的猴王庙和龙王庙被红卫兵小将砸了。某村的某某某还骑在猴王泥胎上撒了一泡尿。第二天,睾丸肿得跟气球一样,用啥药也不管用,不几天疼死了。还有,石垴村曹地主被拉出来游斗,十冬腊月天撕光曹地主的衣服,吊在树干上。

爷爷意兴不减,继续背诵。可我实在不想再写,跑到外面小便。深夜的冷风刀刮一样,从我敞开的小腹钻进来,向下到脚踝,向上到脖颈,像敷了一层凉水。

躺在炕上,爷爷给我讲故事。刚说两句,我就听出来还是那个木匠被僵尸吃掉的故事——见我难糊弄,又没新故事可讲。爷爷就说自己的亲身经历。他十几岁时,闹鬼子。一天清晨,大家正在点火做饭,忽听人喊:鬼子来了,村人惊恐,带了孩子、赶了牲畜,扛着土豆和红薯、干粮,往后山奔去。

爷爷和曾祖父曾祖母钻进一窟隐秘的石头洞内,快到底部的时候,看见一个人趴在地上,旁边丢着一支土枪。曾祖父扶起,张眼一看,吓了一跳,那人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像骷髅。探了探鼻息,还有气,灌了口水。好久,才睁开眼睛,逮住红薯就望嘴里塞。

天快黑时,山里一片寂静。村庄上空,黑烟滚滚。曾祖父说,狗日的把房子给咱烧了!曾祖母听了,号啕起来,刚出声,就被曾祖父呵斥住了。几乎与此同时,东边山岭上也冒起了一股柴烟,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曾祖父说,这兰妮子的胆忒大了!这关节,还敢生火做饭。话音没落,突然一声枪响,兰妮子的身体像是一块缓慢搬起的石头,歪倒在地。

爷爷说,他叫兰妮子堂婶,生来好吃,即使上茅房,嘴里还要嚼个柿干(青柿子晒干,很甜)。我一边听,一边想象——鬼子来了,村人惊慌而逃,恐惧的声音满山回荡。兰妮子正在等待美食,鲜血却轰然而出。鬼子的刺刀在傍晚的日光中,一定闪着锋利而残忍的光。

而对这些“故事”,在我的内心和经验当中,都是黑白的,模糊的,陈旧的和陌生的。只是鲜血,无声无息的死亡,鬼子的刺刀——让我印象深刻,心存恐惧。

还有一次,爷爷正在河沟田里锄地,迎面走来一个浑身黑衣的男人。爷爷刚要跑,那人却把他喊住了。爷爷不由自主地转身,面对那人。那人说,老乡恁别怕,都是中国人。说完,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掏了一包香烟,顺手递给爷爷一根。爷爷不敢接,那人说,没啥,抽吧。爷爷这才颤巍巍地接住,但不敢点着。

抽了一口烟,那人问爷爷这村儿叫啥名字,多少人家,有没有人参加聂荣臻的八路军?爷爷据实回答,因为害怕,嘴巴不听使唤,上下牙齿好像粘住了一样,双腿打颤,全身骨头像被抽掉了一样。

那人见爷爷害怕,扔了烟头,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啥也没说,就朝来路走去。走了十来步,那人忽然扭转身子,冲还怔在当地爷爷说:我说老乡,这几天小心点,皇军可能还来扫荡!

说到这里,爷爷又摸索着装了一袋旱烟,嗤地一声,划着火柴,闪烁的火光在漆黑的夜晚像是火炬。我仍旧毫无睡意,满脑子的刺刀、鲜血,也满脑袋疑问:疑问据爷爷所说,当时来扫荡的鬼子兵大概二十来个,全村人加起来少说也有100.为啥没人领头,团结起来打鬼子呢?爷爷如实说了他在汉奸面前的怯弱情景,应当是个好品质?但他当时的怯弱和畏惧又来自哪里?如果我和爷爷换个位置:我像他还是不像他呢?

爷爷说,那次,鬼子扫荡后,爷爷和村里十几个壮年人一起,挑着粮食和布匹,一步一步越过海拔1700多米摩天岭,走辽州(今山西左权)、经和顺、昔阳,送到抗日前线。送到后,满地都是尸体,血肉模糊,狰狞凄惨。吓得连饭都没敢吃,赶紧跑了回来。

我忽然想,若是我,肯定会留下来参加八路军,打鬼子,做英雄战士——或许仅仅是受课文的影响——如果我再和爷爷换一下位置,我肯定也会像他和他们那样仓皇逃回——这是残酷的,时间——时空——岁月,朝代和时代,我相信其中存在着巨大的差别,也一定有着相当的共通和类似之处。

爷爷说他还见过石友三和阎锡山部队——那天傍晚,落日正要跳下悬崖,东边山岭突然出现一溜人马,一个个无精打采,像打败了的公鸡,骑马的趴在马背打盹,步行的扛着步枪,歪着脑袋。

我问爷爷,这部队是不是打日本鬼子的?

爷爷说,石友三才不敢打日本呢——查资料才知,石友三原是冯玉祥十三太保之一、有名的倒戈将军,做过安徽省主席,后被高树勋所杀。阎锡山是有名的小气将军,修的铁路比别的地方要窄,进山西,必须换上他的火车才行。

黑夜渐次加深,奶奶鼾声像是断续的雷霆。爷爷吧嗒吧嗒嘴唇,说,明晚再讲吧,我嗯了一声——躺在柴火烧热的炕上,来自身下的温度抵挡了从窗户缝隙窜进来的寒风。

这是一个典型的旧年乡村深夜——那一晚,我长大了许多。此前,爷爷讲的故事大都是僵尸妖怪,人死成鬼、鬼怪害人之类的恐怖流传——而这些却是沉重的——若不是他,我真不知道人的死亡方式竟然如此之多,如此之残酷和意想不到。

再后来的夜晚,爷爷还告诉我,附近村庄的几个地主的下场也很悲惨。比如后山村地主朱风平,虽然富裕,但没做过坏事。被拉出来游斗,觉得丢人,当场撞墙自尽。还有张庄村财主李光新,活生生地被打断了腰,瘫痪了几年,喝毒药死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毫无由头。到十三岁,读中学一年级,爷爷仍喜欢背诵《毛泽东语录》、《列宁选集》。让我找废报纸默写。我至今记得,他还背诵过这样的段落:“俄国现在所处的历史关头有下列基本特征:仅仅代表一小撮操纵全部国家机器(军队、警察、官吏)的农奴主——地主的旧沙皇政权已经被打碎和废除,但还没有被彻底摧毁。君主制还没有正式废除。罗曼诺夫匪帮还在策划保留君主制的阴谋。农奴主——地主的大土地占有制还没有消灭。”

我发现,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有一种杀人的冷。如:“消灭”“打碎”“摧毁”……再后来,我对爷爷说,我不想写那些语录,爷爷就背诵《百家姓》——其中有很多的多音字和通用字。

我想《百家姓》也挺复杂,一百多个字,就是一百个家族史,每个姓氏当中都有一段遥远曲折的故事——荣华、苦难、卑微、高贵、尊严、梦想……流寇与王侯、忠诚与背叛、杀戮与拯救——说到我们的杨姓,爷爷还引经据典说到隋朝靠山王杨林、宋代杨继业等人。并确定说,我们这杨姓的先祖就是杨家将的杨继业杨老令公。

我至今记得,爷爷还给我背诵《增广贤文》,也默写多遍。但上初中三年级后,就再没有和爷爷一起睡过。再两年,爷爷,这位在无数夜晚用故事哄我入睡的亲人,猝然离世。每次回家,看到爷爷的老房子,忍不住伤感,想起从前的情景。在他的坟头,跪在泥土上,点燃柏香和纸钱烧香——蓦然想起陈年的夜晚,摇荡的树叶和柴火烧热的土炕——恍惚间,也觉得了时光的迅即,人生的不可预测乃至终极的必然——爷爷讲的那些故事犹在耳畔,像一张张浓淡相宜的国画,展露和隐藏间,疏朗有致,且又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