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代圣贤: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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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辞别幕府

唐代幕府的生活是很严格的。每天都是天刚亮就入府办公,夜晚才能出来;杜甫因为家住在城外,往来不便,便长期住在府中。不但生活呆板,而且西川节度使府毕竟是一个大的府,幕僚与各级官吏都很多,府中的人事也非常复杂。那里的文武官员因为中原变乱,无法生存,西蜀可以勉强维持生计,所以彼此勾结阿谀,或是相互倾轧,尔虞我诈,以保全自己的地位。

杜甫这年已经五十三岁,满头白发,穿着狭小的军衣,在幕府里与那些相互猜疑、相互攻击的幕僚周旋,时日稍久,心里便充满了难言的忧虑和苦楚。但他还勉强自慰地对自己说,不要责怪那些幕僚们,记住他们的缺点这种小事不是高贤所为。所以他在幕府里尽力克制自己的冲动,忍受着他们的攻击。但幕府里的生活实在是令人窒息而规矩众多,须时时小心谨慎从事。这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饱经沧桑的老人来说,实在是难以支撑的。又加上他早年就有肺病、疟疾,现在又患上了风痹,精力实在跟不上了,于是这些幕府中的后起之秀们就更加排挤他了。

严武虽然关照杜甫,但他越是给予特殊照顾,越是引来同僚的妒忌,这使杜甫在严武的幕府里感到很是难堪。而且,面对幕僚们的攻击,严武并没有出面调解、缓和杜甫的这种尴尬处境,而是任由他的部下们排挤和倾轧杜甫。或许严武认为这些小事不值得他去调和,或许是他公务繁忙,自然想不到杜甫的处境。杜甫一方面想到自己当参谋而不能为主将分忧,不能报效国家,另一方面又想到同僚们对他的倾轧,不免感觉到被遗弃,内心充满了孤苦。

杜甫在幕府中与同僚之间相处得的确很不愉快。那些年轻同僚尔虞我诈,态度强横,都想在乱世中升官发财,对杜甫这样迂腐、忠厚、老态龙钟,企图以正道来澄清浑浊官场的老人非常讨厌。杜甫面对这种情形,写了《莫相疑行》一诗,其中有:

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

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

这首诗中可看出虽然他在做幕僚期间确实受到了排挤,但他并不厌恶他们,而是以长者的身份奉劝他们以和为贵。尽管杜甫对同僚如此宽宏大量,同僚们对待他的态度却不曾有任何好转,这使得杜甫逐渐对同僚们心生愤怒。

杜甫在《赤霄行》中也写过屈居幕府的愤慨:

孔雀未知牛有角,渴饮寒泉逢抵触。

赤霄玄圃须往来,翠尾金花不辞辱。

江中淘河吓飞燕,衔泥却落羞华屋。

皇孙犹曾莲勺困,卫庄见贬伤其足。

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

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

这首诗写在幕府中的不愉快光景,把幕府中的人排挤轻谩他,比喻为牛触孔雀,淘河吓燕。而杜甫由于爱惜自己的名声,犹如孔雀爱惜自己的金羽毛,不屑于与人争锋,认为与小人相争非贤人所为,也不去责怪他们,最后还是自己主动去职。

正是在这样的处境下,他产生了归隐田园的念头。再入幕府这年的立秋,天下着雨,杜甫将幕府里的公事处理完,回到宿舍休息。夜里听着雨声潇潇,江喧林响,杜甫感觉到了秋的凄清,不觉想到了自己的悲惨处境,深愧日暮途穷。又想到自己偌大年纪,当个参谋,每天早上还得花许多功夫上衙门进谒,却不能为府主想出多少良策来助其成功,心里感到有负知己厚望。还想主将将来定要入朝为相的,自己仍旧要回老地方隐居,心里不觉越来越感觉前途黯淡凄凉。

又是一个清秋的夜晚,杜甫独自住在江城的幕府中,蜡烛点残了,井栏边的梧桐阴暗森森,深夜里的画角声听起来格外的悲凉。杜甫独自一人在这方小院里徘徊,并自言自语,当空的月色是如此的美好,可是整个幕府中却没有一个人陪他来看。杜甫望着月亮,感觉非常凄凉孤独,想着战乱连绵的家乡的音信早已断绝了,关塞萧条旅行可真难,要回到故乡真不容易啊!自从安史之乱起这十年,多少苦难都承受了。勉强当个幕僚,不过是想暂借一枝来栖身罢了。杜甫于是写下了名作《宿府》一诗: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这首诗写出了诗人在安史之乱后这十年来的苦闷与形影自怜,从中也可见杜甫在严武幕府中内心的隐痛。这种幕僚生活并非杜甫所向往的,只不过出于友情和生活的需要而暂时寄居于此罢了。“束缚酬知己”,这是杜甫内心的真实表白,可见杜甫在幕府中并没有得到严武的重用,只不过把他当作一个文化的点缀品而已,好为自己捞得亲近文化人的美名。中天月色好,却无人欣赏,也就是在感叹自己的怀才不遇了,做幕僚与他的兼济天下的鸿鹄之志相距甚远。所以,杜甫最后离开幕府是必然的事情了。

杜甫前不久因严武重来镇蜀所产生的热情和希望衰减了,淡漠了。不久,他为了解闷,也为了探家,请假回了一次草堂。他看到他的庄稼没有人管,到处都长满了灌木乱草,再次享受到他田园生活的美好,想到幕府生活的拘束与艰难,不觉更加有了辞归草堂的念头,只是因为没有报答严武的知遇之恩,所以不好轻易说出口。在草堂和幕府两种极不相同的生活中间,也就是在从事农田耕作和与幕僚相周旋的中间,他的心情充满了悲愤。

就在杜甫在家享受难得的自由时光的同时,得知老友苏源明和郑虔去世的噩耗,不久又知高适去世,杜甫内心很是悲伤。朋友凋零,物是人非,这些曾经共患乱的朋友一个个都走了。杜甫因老友的死一下子苍老了很多,继续在幕府里与那些官员周旋下去的心思也没有了。

就在第二年的暮春,杜甫托病辞归草堂,而严武也紧接着在这年的四月去世了。

杜甫之所以决定辞归草堂,除了在政治上对严武感到失望之外,还因为杜甫不愿意丧失自己高贵的人格尊严。尽管进入幕府是一条比较好的求生之路,但毕竟要在严武的管辖之下,与旧日的朋友在尊严上不是处于平等的地位,另外也因为政见等饱受同僚的攻击而使尊严受到了伤害,这使杜甫感觉到人格上受到了某种亵渎。

杜甫为人朴讷,拙外而慧中,内心世界极为丰富,有一大片锦绣且澄明的天地。杜甫的心灵极为敏感,自尊心极强,他懒于在小人之间周旋,感觉此举有损于他的谦谦君子的风范,最后不得不出走。因此,他的出走幕府也反映了他对待小人的态度:疏而远之。其谦谦君子的自重之风范令人敬佩。他最终走出幕府,正是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品格和崇尚自然、追求独立不羁的真人胸怀的展示。杜甫活得很认真很坦白,也很累。他曾在幕府或是干谒中说过一些违心之言,因此自疚自责不已,这正说明了他的认真的生活态度。“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杜甫可贵之处在于,他总是能战胜困惑,在独立与依附之间作出理智的选择。